「晚上晴彦有过来。」妈妈说。
「晴彦？」乃惠刚上完钢琴课回到家。
「我跟他说，乃惠今天上钢琴课，要晚一点才会到家。他说他知道，不过今天是来找我，不是来找乃惠。」
「晴彦找妈妈作什麽？」乃惠走到饭厅，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嗯，晴彦这孩子还蛮有心。他说和你交往的事，之前一直瞒着双方家人，害大家担心，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地来道歉。」
「噢！」乃惠坐在饭厅的椅子上，低头啜着白开水。
「肚子还饿不饿？冰箱还有一些剩菜，要不要帮你热一热？」
「妈，不用了，我自己来。」
「你们从小玩在一块的时候，大家就在猜想，你们长大後的关系会变成什麽样？普通朋友？互不往来？还是变成情侣？现在你们真的在一起，反而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妈，你还会生晴彦的气吗？」
「生晴彦的气？我为什麽要生气？难得有这麽懂礼貌的小孩。」
「就……我和晴彦作了『那件事』呀！」
「那件事？噢！我不是在生晴彦的气，是在生你的气！」
「生我的气？」
「你是女孩子，自己的身体要懂得自己保护，不能把自己身体的责任推给男孩子。」
「可是，是晴彦要……」
「是晴彦要求的，对不对？可是，拒绝的权利一直在你手上呀！」
「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麽拒绝晴彦。」
「没关系的，妈妈不反对你们结婚前做那件事，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我们每一次都有……都有使用保险套。」和妈妈讨论这些细节，乃惠觉得很不好意思。
「妈妈相信你在这方面会照顾好自己，但重点不在那，你的身体就是你的，不要为了别人放弃身体自主权，就算你有多麽爱他。不要把自己身体的责任推给别人，就算他口口声声说爱你，就算他说一定会为你负责。用这种愚蠢的责任绑着的爱，不会是幸福的。幸福没有那麽简单，不是你放弃身体的自主权，就能从对方手上交换到的。」
「妈！」惠像只小猫，把脸埋在妈妈大腿上撒娇。
「都这麽大的人了，还这麽喜欢撒娇。」妈妈用手指帮乃惠梳理散落的长发。
「有规定几岁以後，就不准向妈妈撒娇吗？」乃惠用手环抱妈妈的腰。
「好，就让你撒娇。」妈妈微笑。
乃惠抬头看着妈妈的脸，像躺在草原上仰望月亮。妈妈法令纹越来越深，眼角也多了几条鱼尾纹。
妈妈老了。
妈妈也曾经年轻过。
妈妈也有和自己相似的灵魂，在她们的年代，她们的成长背景里，也同样面对过恋爱的苦恼。
「妈，其实我不喜欢做……做那件事。」
「晴彦太粗鲁了？」
「不是，晴彦很温柔，很呵护我。只是，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会一直陷下去。我好害怕看到晴彦的时候，就只想着那件事。」
「那麽，你应该和晴彦说清楚！」
「我说了，可是不知道晴彦有没有听懂，结果事情还是那样。」
「你要学会拒绝晴彦，如果他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就算只是你心里面的一点点不舒服。」
「我怕，我怕晴彦会讨厌我，我怕晴彦会觉得我是个无趣的女孩。可是我又想到如果晴彦喜欢我，只是为了和我做那件事，我就觉得好恶心。」
「我知道，每个女孩都会经历这些成长过程。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理清楚，什麽是爱情，什麽是慾望。」
「妈，我真的觉得爱一个人好累、好辛苦！我可不可以什麽都不要爱了？」
「傻孩子。」妈妈轻抚乃惠的背脊，「乃惠，你喜欢晴彦吧？」
「我不知道。我一开始觉得很确定的，可是现在，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妈，人家说，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为什麽从决定和晴彦在一起开始，我就只感到不快乐。」
「那是因为，哎呀呀，那是因为你们太早把喜欢一个人的额度给用完了。」
「喜欢一个人的额度？」
「在你们成为情侣之前，就已经花太多时间在喜欢彼此。别人谈恋爱，是为了练习要怎麽开始喜欢一个人。你们谈恋爱，变得只是在确认已经发生在过去的喜欢。」
「所以，我们不应该谈恋爱罗？」
「不是那麽说的，只是你们的恋爱会变得和别人很不一样。」
「但是我不想要这样子的不一样呀！」
「傻孩子，一不一样这件事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每个人都是用自己很不一样的方式去喜欢着另一个人的。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和别人一样的恋爱，你只会错过发生在自己身边那些美好的事物。」
「可是，我现在感受不到什麽是美好的。」
「会的，你会的。我相信我们家小乃惠会学会的，谈恋爱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练习的，那些美好的事物不是发生在对方身上，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笑了，你也会跟微笑。但是你不应该用他的笑容，来取代自己的微笑。你不能要求对方承诺自己的幸福，而是你要先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幸福，才决定要和对方走在一起。幸福是要用分享的，而不是靠施舍的。互相施舍的幸福，到最後只会变成彼此抢夺。」
「妈，我懂了。」
「傻孩子，这些事情没有那麽容易懂的，要开始做，才会发现有多困难。幸福是少数人的特权，这句话没错。因为幸福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追求幸福的路上会有很多很多的怀疑、恐惧和不确定，侥幸得来的幸福终有一天会失去，只有用自己脚步追上的幸福，才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妈，谢谢你。」
「还要撒娇吗？」妈妈在乃惠额头上划圈圈。
「嗯，我要一直一直撒娇。」
乃惠早上出门上学，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门口的阳光。
「晴彦？」
「早！」
「你来做什麽？」
「来载你上学呀！」
「载我？你不是还有几个月才能考驾照？」
「对呀！」
「警告你！我才不坐无照驾驶的摩托车！」
「我早就知道乃惠的脾气。要骑摩托车戴你，当然是等我考上驾照之後。」
「那你今天……」
「酱酱酱酱！」
晴彦展示了身後的座骑。
是晴彦最宝贝的那辆脚踏车，亮黄色烤漆，前後避震，27段变速。
只是现在脚踏车前面挂着欧巴桑样式的菜篮，後座加装一块又厚又宽的黑色沙发垫。
「我昨天和脚踏车老板研究了很久，要怎麽把後座沙发垫加装到这台脚踏车上，因为这台脚踏车本来是无後座设计的。这样改装後，後轮避震的效果会变差，不过安全性应该是没问题。」
「这不是你最宝贝的脚踏车？」
「对呀！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整体帅气度增加120％？」晴彦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
乃惠知道晴彦很疼惜这辆脚踏车，车身上有个小刮痕，就会心疼老半天，他居然把脚踏车改装成这样。
乃惠真的被晴彦打动了，只是她又不甘愿这麽轻易就让晴彦看出自己的感动。
「你怎麽装了这麽俗又有力的菜篮？男孩子的脚踏车不是讨厌加挂菜篮吗？」
「没办法，只有这一款大菜篮才放得下书包呀！总不能让我的女朋友侧坐的时候，还一手提着书包吧？女朋友的双手当然是要紧紧搂住男朋友的腰，这样才安全呀！」
「谁要紧紧搂住你的腰呀？」
「什麽？我这健壮诱人的腰部曲线，许多女孩子想要搂，还搂不到呢！」
「那你去给那些女孩搂好了！」乃惠假装生气。
「不行呐，你没看到背後贴了一张『乃惠专用』的贴纸吗？」
「没有看到呀？」
「噢！被风吹掉了，下次要记得缝在制服上。」
「真的要缝唷！」
「呵呵呵！」
晴彦跨上脚踏车，拍拍後座。
「Comeon，贝比！」晴彦模仿蜡笔小新的语气说。
「不要！」乃惠被晴彦逗笑，她还是强迫自己挺直腰。
「上来吧，贝比，这是人家特别为你准备的说。」
「不要！被同学看到的话，好丢脸。」
「这点我也想到了，挪！」晴彦从书包里拿出个牛皮纸袋，上面挖了两个孔。
「这什麽？」
「载上它，同学就认不出你来了。」
「笨死了！」
乃惠还是让晴彦哄上了脚踏车。
她当然不会去戴那个笨牛皮纸袋。
侧坐上脚踏车後座，乃惠发现後轮轴上加了火箭筒，让她的双脚有地方可以放。
晴彦连这小地方都注意到。
乃惠紧紧搂着晴彦的腰，当然是基於安全的理由。恋人的汗水，在清晨的空气里闻起来特别芬芳。
晴彦小心避开路面上的坑洞，安稳地踩着脚踏车。
「晴彦。」
「什麽事？老婆。」
「我又没有答应要嫁给你！」乃惠捏晴彦的小腹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正在考虑罗？」
「你再说，我就下车！」
「好啦！」
「你昨天为什麽要到我家？」
「向你妈妈提亲呀！」
「我要下车！」
「好啦好啦！」
「说真的，为什麽特地跑去和我妈妈道歉？」
「为什麽？因为我希望乃惠可以开开心心地和我谈恋爱，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会造成乃惠和我在一起的压力。」
晴彦是认真的。那天和他说的事，他一直放在心上。
「昨天我和妈妈聊了很多话。」
「聊了什麽？有没有聊到我？」
「有哇！她说你是个很懂礼貌的小孩。」
「那当然罗。」晴彦得意起来。
「其它方面就很糟糕！」
「她真的这麽说呀？」晴彦沮丧起来。
「好啦！後面一句话骗你的。」
乃惠本来要捉弄晴彦，又不忍心看他失落的样子。
「就说嘛！」晴彦的尾椎又翘了起来。
乃惠捏了晴彦的小腹。
「晴彦，还有，脚踏车的事。」
「脚踏车怎麽了？坐的不舒服吗？」
「不是，我是说，为什麽会突然想到要载我上学？」
「因为放学後，我要参加篮球队的练习，只有早上的时间才可以跟你在一起！」
「可是我们一直都是各自上学？」
「因为我想要天天见到乃惠呀！」
「说什麽天天见面，有时候你篮球练得累了，晚上连通电话都不打给我。」
「那是之前我错了。」
「现在才知道错吗？」
可是晴彦，我不是在和你计较这件事呀！
「乃惠，我想过了，我之前以为爱情是自然而然的事，後来才发现爱并没那麽自然。爱是要努力去做些什麽，才会变成爱情，不然就只是单纯的喜欢。爱不是两个人在一起这麽简单，而是为了喜欢的人曾经付出什麽样的努力，我认为只有那样才能算是爱。」
按晴彦的标准，那麽我并不算爱罗？乃惠心想。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向晴彦索讨他在爱情里的努力，像她这麽被动的人有资格和晴彦谈论爱吗？
乃惠没有说出口。
为什麽爱是努力呀？乃惠不喜欢晴彦的定义。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告诉她要努力要努力，只要努力未来就等得到幸福，连自己快要失去力气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诫自己，爬起来，再努力一下，就会等到幸福。等到晴彦向她告白，乃惠以为终於等到幸福。但原来爱还需要努力，她已经厌倦了努力，幸福好像永远等不来，她不想要连「爱」都要那麽辛苦。乃惠觉得自己好自私，她不想要再努力，她想要晴彦亲口告诉她，这里就是幸福。
乃惠怕被同学看见，坚持要在校门口前一个路口下车。晴彦不肯自己骑脚踏车先进校门，硬要牵着脚踏车陪乃惠走。
「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刻意！」乃惠抱怨晴彦黏在身边。
「有什麽关系，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情侣。」晴彦大方说。
进了教室之後，乃惠才知道「预防措施」根本没有用。晴彦骑脚踏车载她上学的事，还是被班上同学看到。
啊！蒙着耳朵任同学取笑。
第二天早上，晴彦准时出现在乃惠家楼下。
「晴彦！」
「老婆大人早！」
「就说不准叫我老婆！」
「嘿嘿！」晴彦傻笑。
「我昨天查过交通规则。依道路交通安全规则第122条规定，脚踏车後座不准载人。」
「啊？所以……」晴彦笑不出来。
「所以你害我交通违规，变成坏小孩。」乃惠双手叉着腰说。
「那以後不能骑脚踏车载你上学罗？」晴彦沮丧地说。
「如果我变坏了，你要负责唷！」乃惠自己跳上了脚踏车後座。
「好，我会负责。」晴彦踩动脚踏车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