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尋影追憶

正文 別人 — 尋影追憶

偌大的客厅里,江圣崴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眼神空洞而遥远,不知心里正在想着过去抑或是未来──殷颖停妥车进了门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时间方过午後,他们刚从医院回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是这个样子的。再坐一会儿,他要不是打开电视随意听听节目,就是回房间去放固定那几张CD──他需要一点声音分心,但却不需要与任何人交谈──殷颖已经习惯了。

想当初,她算是迫不得已而来的,现在,或许也该是时候离开。

前几天,岑峙冈打电话给她,转达韩予月终於脱离昏迷的消息。在韩予月倒下、无方内部乱成一团的时刻,她闪避了应担起的身分与责任,向首领告假两周却足足躲了三个月有余,弄得甚至连无方通讯器也不敢开……要不是还有岑峙冈不时通报她组织里的消息,要她放心,她也没胆子背着首领那些大老待在这里。

而他,江圣崴,这个让她一样牵挂的男人,早也已经不需要她了。

虽然他的终日消沉令她极为放心不下,但对现在的他来说,陪在身边照顾他的人是谁根本都无所谓吧!或许,换一个像尹俪曦那样活泼开朗的看护,反而更能帮助他走出忧伤的情绪──这点她知自己是办不到的。

殷颖心想,听说韩予月虽是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那麽该会需要她的照顾吧?她不属於纽约,不属於这里,但台北──就算是无方也好──总还是需要她这个人、她工作的能力……

韩予月要她为自己达成一项任务,要她透过任务找到自己──选择回去接受自己的命运──也算是达成任务的一种方式吧?毕竟她终於认清,一个永远需要她,永远让她的身心都无法澈底离开的地方就是「无方」──即便,对她来说,韩予月就代表了「无方」。

站在玄关凝视江圣崴的背影,她想,走是一定要走的,但离开前,她应还能再为他做几件事。

「Savy,我要去超市买东西……」她原打算交待告知便了,却忽然转念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江圣崴微微回身,不解平时不怎麽说话的她为何突然主动邀他,不过讶异归讶异,他还是摇头拒绝了。

「嗯,」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仍不免有点失望,「那我出去了,有事可以打我的手机,急事可以按铃,我会尽快回来。」

自从她办了手机後,每次出门都会如此交待一次,而他则会按惯例答:「好。」

听见关门声後,江圣崴伸手一探,豪无偏差地在茶几右端拿到遥控器,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乱切频道,神情百无聊赖。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视机传来的各种声音,一会儿是卡通、一会儿是音乐、一会儿是人声对话,又或者是电影特效、新闻报导……有时听到稍微有趣的内容他会多停留几秒,也会不时心思远扬到未知的地方,但也有时候,他会在不小心听见艺文新闻或相关报导时不自觉专注起来,然後因意识到自己的行止而慌乱转台──像是要掩饰某个不该有的邪恶念头一样。

又听见了艺文报导──还是记者采访某个他失明前做到一半的案子,已由其他艺术家接手完工的消息……他忍不住多听了几句,却意外听到记者与该艺术家谈论到如何「延续SavyJiang的设计理念」的话题後颤着手关闭电视。

还是别听下去了……他烦躁地催促自己赶紧想点别的事转移注意,蓦然顿了顿,发觉Shaddy这次出门似乎去得特别久。

他按了下报时器,三点十七分。他们刚才还没两点半就回到家了吧?以她克尽职责的工作态度,几乎不曾离开他身边这麽长的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反常邀他出门的举动在他心里作祟,他开始想着是否该打通电话给她,但要是打了,似乎也没有什麽话好说。

三点二十三分,她还没回来,他开始把玩着胸前挂着的小呼叫盒。

自从Shaddy办了手机後,他就没再按过呼叫器上的钮──因为他发现,除非不得已,她不曾离开太远或太久,而且尹俪曦转病房後,他们毋须再为找医生投注全天的精神与心力,时间变多了,他任何事都开始自己摸索着做,真需视力不可时,Shaddy也会适时的出现──就像空气一样,感觉不到丝毫存在,却随时都能满足他的需求──这是一个最称职的看护该达到的标准吗?

三点二十八分,他认真思考起是否该拨她手机或乾脆上楼睡觉,还是……按下那个按钮?

开门的声音响起,江圣崴一怔,回首望向音源来处,甩掉方才脑中奇怪的念头。

殷颖买了不少东西,推开门後先将手上一包纸袋放在鞋柜上,又将门口因拿钥匙而放下的两袋物品提进室内。

听见她忙碌的声音,江圣崴慢条斯理地起身挪步到玄关,问:「要帮忙吗?」

他难得的主动令她意外,想了一下道:「也好,那帮我拿到厨房……」

她本想将较轻的纸袋交给他,然而他却自行顺着她的手摸索,提起另一袋较重的,「我拿这个,还有吗?」

「……没有了,剩下的都很轻。」她暗自控制语调,假装未受刚才手被他握住那一瞬的接触所影响。

感觉到物品隔着袋子碰到肌肤的湿凉触感,他问:「果汁?」

「嗯,还有鲜奶。」

他脚步顿了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下次要买这些重的东西先跟我说,我可以去帮忙提。」

闻言,她再度惊讶,但也惊喜他不再完全封闭自己,於是试探地提议:「那……等一下帮我把东西冰起来……」

这回反倒换江圣崴意外了,他不作声地挑了挑眉,然後怪异地从不曾要求他帮忙任何事、总是独立完成一切大小琐事的Shaddy口中听见不确定的请求:「好吗?」

「当然。」他淡然应声,迳自先行走进厨房,彷佛听见她跟上的脚步声变轻盈起来。

他打开冰箱探索剩余的空间,将瓶瓶罐罐一一置入,每拿起一瓶便听见她说道:「这一瓶是柳橙汁,这个是葡萄柚汁、鲜奶……那一条是蛋糕……起司、番茄酱、黑胡椒酱……那一桶是香草冰淇淋……」

「剩下的不用冰……」看他摸着一包面粉和细砂糖困惑着不知道是什麽,她忽道:「如果眼睛看得见,不是很好吗?」

他放下东西,凝着脸色不发一语地走出厨房。

心知这个话题踩到他的痛处,殷颖低叹一声任他离去,继续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然後开始清洗买回来的生菜等食材。

江圣崴离开後并没有直接上楼回房,因为厨房传来的阵阵窸窣声留住了他的脚步。铿铿锵锵地,似是她拿出了铁盘钢盆等烘焙用具──他以前看尹俪曦做过饼乾蛋糕之类的点心,还颇为费事,想不到Shaddy竟然也会──毕竟,从她来照顾他至今,只做过一些简单的料理,像下面条、烤土司之类的东西,其余大多是吃外食,他还以为她并不谙厨艺。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静静听着她做事的细微声音,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尹俪曦回来了一样……

听着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睡着了,再度醒来,是因为嗅到了西点香酥热腾的气味,以及──洋葱汤!

他认得这个味道!这是他最爱喝的汤之一,过去他常常央俪曦煮给他喝,他时常在工作完一回到家就闻到这股香气,这让他……好怀念。

他坐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外套,是Shaddy替他披上的吧!

轻轻拿下外套,细心整齐的将之放在沙发的扶手上,江圣崴走到厨房门口,手撑在门框边,问:「你在忙什麽?」

殷颖抬首看了他一眼,关掉汤锅下的炉火,才回应道:「晚餐,快好了,先去餐厅等一下,吃饭时再说。」

他依言坐在餐桌前等候,不久,就听见她端上餐点。

「沙拉,」她递给他叉子和装了淋上凯萨酱的生菜沙拉的瓷碗,然後平静道:「生日快乐。今天吃大餐帮你庆祝一下。」

江圣崴心神一敛,原来已经八月底……俪曦昏迷也三个月了。

「……谢谢,」他的嗓音低沉沉的,「你怎麽会知道?」

「Aland说的。可惜他今天有事没办法过来。」说着,她又从厨房端出洋葱汤来。虽是西餐,但都是用中式的碗装盛,以方便他自行用餐,「小心烫。」

他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味道果然和尹俪曦做的一模一样!

「你为什麽会煮这道汤?」

意料之中。殷颖神色自若地答:「厨房里有一些食谱上有做记号,我猜可能是Lizzie以前常做的,或许你会喜欢。」

之前因为大多时候都守在他身边照料,以及顾忌料理口味和「尹俪曦」做的太相近,是以不曾亲自下厨做晚餐,但今天是他的生日──她还不曾帮他庆生过,如果这一餐能够让他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一扫阴霾,不再消沉下去,那麽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江圣崴一口接一口静静地品尝熟悉的味道,耳朵听见她又走进厨房一趟──那香气,是煎牛排。

听见她走出来的声音,他忽道:「等一下,让我自己来。」

这一次,他不想再接受她贴心无比的服务,不想再只是饭来张口的吃她切的完美、大小适中的食物,他想要自己也付出一点力气来享用这一顿得来不易的生日晚餐。

过去连他的妻都没有……没有……

──没有机会──像这样替他庆生,没有为了他的生日而费这麽多时、亲自动手做这麽多事……如果是失忆後的尹俪曦,她或许也会这麽做吧?要不是她忽然昏迷,现在陪在他身边庆祝他二十九岁生日的,就会是俪曦了吧……

想到此,江圣崴心里不胜唏嘘,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神情顿然又黯淡下来。

殷颖见状,将装着排餐的瓷盘轻轻放在他面前,然後左手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才故作不解地问:「怎麽了?」

他摇头,觉得对眼前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没事。」

拿起餐盘两侧的刀叉,他透过餐具感觉盘中食物的位置,然後听见她配合他的动作道:「这一块是牛排,沙朗牛排。那是花椰菜,有三朵。这个是红萝卜,还有……嗯,那个是小玉米,还有红色跟黄色的甜椒。」

「我没有弄通心面……」她顿了下,才解释道:「食谱上面有加注说不要通心面,我想方便起见,所以就没有配面条。」

「嗯。」他露出一个浅笑,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虽然看不见,但有充足的时间,再加上若他下刀叉的位置偏离太远时,她会出言提醒,甚至是将食物轻推到他的刀叉前,方便他找到,所以这一餐吃的倒还算容易。

等差不多将盘子清空,他沉默了一下,才抬首望向她,「我想再喝一碗汤,可以吗?」

「好啊!」他慎重的神情让她莞尔一笑。虽然他双目失明,但她却在他眼中看见期盼的光芒──她知道,他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个洋葱汤了啊!

江圣崴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她扬起的语调,让整个气氛乍然轻松起来。於是,他按着一般西餐上菜的逻辑,略嫌得寸进尺地再问:「生日大餐……有甜点吗?」

她才端汤出来,就听见他这寿星「合理的要求」,而忍俊不住笑了开来,「当然有。你先喝汤,我去拿。」

「谢谢。」他微哂,顺着她的手接过汤,不觉有几秒钟,大掌是完全包覆着她的小手的。

殷颖态度如常,可抽回手後却不禁掩在心口,想抑止自己频频失速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她才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个小碟装盛的蛋塔、拎着个绘有典雅花纹的白瓷茶杯,另一手则拿着同一组茶具的白瓷茶壶。

「甜点是蛋塔,还有大吉岭红茶。」她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没有跟着食指大动,反而是更享受於看他食慾大开的神情。

喝完第二碗洋葱汤,江圣崴呼地一声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

其实他已经吃得很饱了,这阵子他东西都吃的不多,但今晚却忍不住大快朵颐。这平凡中最特别的一餐,好像具有某种魔力,让他将所有沉重得要喘不过气的事全都暂时抛诸脑後。

「欸,你有吃东西吗?」饭饱之余,他才想起好像一直没听到她吃饭的声音。

「有啊。」难得心情好,她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我在做的时候就吃饱了。」

江圣崴端起茶杯的手颤了一下,轻咳一声掩饰差点失态的笑意,「我来嚐嚐这个蛋塔的味道怎麽样。」

一口一口地,他的动作从初嚐的激动急切渐渐慢了下来。

「……很好吃。」他说。脸上的表情却是五味杂陈的。

「你做的口味,和她做的……很像。」其实是一样,连餐点的搭配、份量都拿捏的恰到好处──都一样,「谢谢你这麽用心帮我庆生……谢谢。」

她低下头,神色不太自在,「是Lizzie对你很用心。我都是靠她食谱上的笔记做的,她都有写哪一道菜是你喜欢的,还有调味料的比例要怎麽放……如果我做的合你胃口,都是她的功劳。」

「是吗?」他笑了笑,想起「细心、做笔记」这种事,好像也是尹俪曦失忆後才发生的事,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嗯?呃……当然。」不明白他怎麽会反问,殷颖一时语塞。

似乎是在思量她所说的话,他沉默片刻,才道:「下次,试试看煮一些中式料理或台式料理──好吗?」

闻言,她一怔──那是她最拿手、也是他最爱吃的。当初练习时,每一道他怀念的菜肴她都重新写过食谱,把口味调整到他喜欢的样子──今天,她是刻意避开不做的,岂料他竟开口要求……

「我会试试看。」心绪瞬间纷乱起来,但她还是答应了。

用完餐後,殷颖将餐具厨具等收拾清洁妥当,才走到客厅,就发现江圣崴靠站在沙发旁等她。过往,他吃完饭後都是直接回房休息的。

「怎麽了吗?」她问。

「我想谢谢你。」他俊雅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朝她伸出手。

以为他是想握手致谢,她礼貌地将右手交给他,不料他却轻轻一带,将她拉到怀中。

殷颖呼吸一窒,顿时心跳如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屏住气息,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别误会了,以江圣崴的个性,一定只是友情的拥抱而已。

「谢谢你的用心……」他抱着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像触电般瞬间松手,脱口道:「不,你不是──」发现自己失言,他赶紧收住话尾。

但殷颖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麽了──你不是她,不是尹俪曦。

江圣崴往後稍退开来,同样低喘着气息,霎时间尴尬不已,道歉也不是,解释也不是。

他原来只是想要表达一个对朋友的感谢,不料将她拥在怀中时竟起了异样的感觉──推开她的那一刹那,脱口而出的否定或许也是在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千万不可错认──可是,她真的好像。

「不客气。」没有给他太多懊恼的时间,她装做没听见那句伤人的话语,装做什麽事都没有发生,「先上去吧!我来关灯。」

「……好,晚安。」他再没多说什麽,依言上楼。

直到江圣崴离开後,殷颖才想起来今晚最重要的事竟然忘了跟他说。

她决定要请辞了。

某日下午用过午餐,江圣崴坐在客厅沙发,手中握着遥控器,却浑然不觉电视机正放送着药品推销节目──是他平常根本不会停留的购物频道。

因为,此刻他心思不停绕着在厨房里清洗餐盘的殷颖打转。

过去,他一直当她是个看护,也曾经是个保镳、帮手,或者有时候是个朋友,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也是一个「女人」。

那夜之後,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全让她吸引过去。同时,他才发现自己在某种层面上已经遗忘她很久了。所谓的遗忘是──完全忽略她也是一个「人」。

他记得她的身分,记得她的职责,记得她提供的服务,但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完全不知道她平常都在做些什麽,他完全不曾关心过她是否有什麽爱恶喜怒,或任何嗜好或需求。

好一段时间,他总是关闭在家中不言不语,她从不曾嫌烦嫌闷,不曾丝毫抱怨,总是安静地候在他身边待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若不是她起意帮他庆生,他几乎要忘了她也是个人,是个有情绪的个体。

她太规矩守分、无声无息,有时甚至像台机器人,服从命令、使命必达……这个兀自闪入脑中的联想让他皱眉──像她这样的人,生活过得快乐吗?是怎样的人生经历使她如此逆来顺受、平淡无欲?

明明本来只是主顾关系、朋友关系,不知怎麽地,在生日晚餐之後,他忽然开始在意起来。

这几天,他们一样交谈不多,而她也一直照他的意思,为他烹调中式料理或台式小炒,不时还会做些小点心来满足他胃口,使他渐渐发现──不仅是料理的口味,甚至是做事的方式、习惯、节奏,她都和尹俪曦好像。

当她在厨房忙碌、当她不说话,少了那不同於尹俪曦充满抑扬顿挫的说话语调,而显得像是置身事外的平淡嗓音,他几乎无法分辨在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是谁,甚至在某些内心想像的幻觉片刻,他会暗自假装她就是尹俪曦──尤其是,那夜令人惊心动魄的拥抱。

他虽然没有丰富的男女交往经验,但也不至於误认为每个女人抱起来的感觉都相同,更不相信自己会将深爱的妻子和相识不深的看护弄错。然而,这种表面平静,但内心暗流涌动的相处模式,他们已经维持好几天了,甚至是前天晚上殷颖表明请辞意愿後依然。

前天晚上,他洗完澡从主卧房的浴室出来,听见她轻敲了他房门两声。这很难得,因为过去只有他有事找她,她从来不曾有事需要他劳神费心。

「什麽事?」他走到床边坐下,不解她怎麽敲了门却不说话。

「Savy,」左手捏着自己,她又犹豫了几天,终於把话说出来:「我九月底要回台湾,机票已经订了。」

闻言,他沉默,整个人像静止般一动也不动,过了近半分钟才问:「跟Aland说过了吗?」

「说过了,」松一口气与失落感同时在心里缠绕,让她的胸口有些难受,「上星期就跟Aland说过了,他已经开始着手找新看护的事,如果你对新看护有什麽条件或要求,可以直接告诉Aland。」也因此,Aland才会恰巧告诉她Savy生日的日期。

「你什麽时候要走?」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刚刚没听清楚。」

「九月底。」想了一下,她补充:「或是找到新看护後我就会离开,我也可以协助帮你找适合的人选。」

「所以你会做到上飞机前?」略过补充,他直接问想知道的重点。

她眉尖微蹙,觉得这话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嗯,我没别的事要办,这边工作结束会直接回台湾。」

後来,他没多说什麽,只是在殷颖回房休息後,心里独自思量着要告诉Aland别太快找到新的看护,还有结算时要多给她一点奖金,这是他曾在心里许诺过的。

九月底,只剩两个礼拜了。

殷颖整理好餐厅厨房,看了看表,又见江圣崴对着素来不看的频道发呆,於是轻声试探地问:「要去医院了吗?」

江圣崴身子微震了一下,回过神来,「好,走吧!」

病房里,江圣崴同样不多话地沉默陪伴,可今天却待的特别久,手指也轻轻与尹俪曦十指交扣,有别於先前大多是握着或轻抚而已。

和尹俪曦的指尖交缠,过往的美好回忆再度纷纷流入脑中,或许是时间较近、情感较甜,他想起的大多是她失忆後与他重修旧好的种种温柔。

然则,不知是否因近日殷颖的存在感逐渐强烈,当他想起和尹俪曦过往的回忆时,总不免和殷颖最近的举止、互动相重叠。

而且,正因为他看不见,不受外在视觉的影响,反而更能察觉每个人行为间的细节。譬如殷颖,她表面上似乎对人淡漠疏离,实际上却有极为细腻的心思,她不爱说话,但不论先前协助他替尹俪曦求医,或後来帮忙他打理一切生活琐事,与他对话的一言一词都能精简不失达成沟通目的。

殷颖如此的细心体贴,还有凡事不让他操心烦恼,对情事变化的逆来顺受、坚强独立的处事态度也几乎和失忆後的尹俪曦如出一辙……慢着,什麽时候开始,他竟然在比较她们两人!

江圣崴吸了一口气沉淀心绪,松开尹俪曦的手,轻声道:「俪曦,我明天再来看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离开医院,殷颖将车开到家门口,准备让江圣崴下车,却出乎意料地听他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停车。我想去中央公园走走。」

「好。」见他终於愿意到户外活动活动,殷颖自然乐意。

下车後,他拿着探索周遭环境的手杖,边道:「告诉我方向吧!」

听到他的话,殷颖为之讶然。并非告诉他行走的方向有什麽不对,那是不用说她也一定会做的事,而是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表示他对身边的事物产生兴趣,想知道自己以外的地方发生了哪些事──在因尹俪曦转病房而消沉後,他就拒绝再聆听了──这转变是个好现象。

引领他进入公园散步一会儿,殷颖看着他的脚步,「小心这边地不太平。前面有一张长椅──」

「要休息一下吗?」

「那休息一下吧!」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一出口,他们都愣住了。

隐约中,江圣崴又觉得好像没那麽意外。

殷颖一向能从他细微的表情猜到他的需要,也能透过他注意力投射的方向判别他感兴趣的事物,因而主动告诉他某个方向有什麽事情正在发生。

而且,一段路上听她详细告知周遭景物,他这才发现,似乎很久没听她说过这麽多话了──当他封闭起自己的时候,她竟也就这麽跟着陪着,沉静地依顺着他。

走到长椅旁,他率先坐下,等了一会儿,再自然不过地开口:「怎麽不坐?」

坐他旁边?殷颖犹豫了几秒,才依言坐下。

他闭上眼,享受着午後秋意稍凉的微风拂面,忽然偏首向她,对坐在他右侧的她张开右掌。

「手,可以借我一下吗?」

殷颖约莫知道他想做什麽,却反而不知该不该听话照做。

过去,当她是尹俪曦的时候,常和他一起到中央公园散步,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吹风。那时候,即使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还是要握着她的手,好似这样才足以表达他的珍惜与重视……

缓缓地,她将手放到他的大掌上,他眼睛仍旧闭着,然後同样徐徐地收紧手指,最後与她十指交扣。

感受着她微凉的指尖,温暖的掌心,江圣崴忍不住心道:真的好像。

叹了一口气,他放开她,「谢谢。」

生分的谢语,立即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殷颖收回手,却站了起来,转身背向着他。

江圣崴知此举无形中可能会伤害到她,却仍情不自禁──不论是想感受她的温度、想假装那是尹俪曦的温度,或藉口确认那夜的拥抱、近日悬在心头的迷思是否为一种错觉──但他似乎还是不该这麽做。

「抱歉我……」

话未说完,殷颖却抢先道:「道什麽歉?给朋友支持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强迫自己笑着阻止,否则,他的道歉只会让她更加难堪。

她知道这几天他一直当她是尹俪曦──在她是殷颖,他也神智清醒的时候,仍当她是尹俪曦。但也……无妨了,就这几天而已了。能在离开前,看到他气色变好变开朗,那也不算什麽的。

她刻意撇清的态度让江圣崴不觉心口一抽,他相信她一定知道那一握并非那个意思,却试图用这种方式给两人下台阶。

他跟着站起身,面对着她,「为什麽突然要回台湾?」

她回过头看他,保留了私人情感的因素,就事论事道:「先前之所以会来,主要是因为保镳的工作。还记得吗?是我朋友Ilon跟Aland联络接洽的。」

「但其实我在台湾还有别的工作,最近,我想你大约已经适应现在的生活方式了,所以……就决定要回去处理那边的事情。」

「没关系,我了解。」他点头,示意她毋须为离职感到歉疚。

他完全能明白。毕竟以她的身手与能力,留下来照顾他算是大才小用了。

──只是,想到她即将离开,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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