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鬼的女兒 — 2

正文 魔鬼的女兒 — 2

这将是一个冗长又乏味的故事,而且每一个活生生参与其中的人,都永远无法获知全部的事实。

那些琐琐碎碎的情感和秘密被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有些被揭开了一半,有些血淋淋地陈屍在众人面前,另外有一些,则被深深埋葬,随着时光推移渐次风化。

这是个关於某些女孩们的往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同样的情节其实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反覆地在上演。

可曾注意过身旁那些不同於一般女生的女孩子?

她们常常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旁,不与任何人说话,眼瞳像两湾深深的黑洞,盈满透明的绝望。她们总是用一种奇异的角度观看这个世界,受伤的时候会很快躲到角落,两行长长的眼泪挂在脸颊上,被风一吹就变得冰凉。

她们与世界的不同调,和外表、智慧、以及性格都无关。她们只是被命运捡选中,不得不随波逐流,直到最後放弃抵抗。

身旁就是会有这样的女孩,她们像幽灵一样悄悄出现,然後渐渐隐没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许她们曾经求救,也试图挣扎过,但是最终还是被拖入深渊。

面对这样的女孩子,人们不是装作没看见、吝於伸出援手,就是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她们最大的悲惨,就是被人们的不经意、不在乎给放逐。

而唯有当绝境中开满艳丽的送葬花,那些女孩才会抬起头来,眼神一片孤独。

也许最佳的开场可以从梁飞雨讲起。

从这名四肢纤细、眼角斜飞仿若少年的女生,某天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不像女生的刹那间,一切都乱了套。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去在意另一个女孩。

那个身材娇小、直发长得像黑色丝缎的女孩子是她同班同学,名字叫作陈翼。

『陈翼,我叫梁飞雨,是班长。』十岁的小女孩讲话简洁有力,习惯直接切入重点,眯细的眼睛和薄薄的一字唇看起来面无表情。不过,她并不常被别人吸引住目光──那头漆黑的长发配上白皙的皮肤真的很好看,就像白雪公主一样。

『……』

可是等了许久,白雪公主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总之,』梁飞雨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分散的注意力,『有事找我。』

事实证明陈翼完全把她的话听进去。在梁飞雨赶到厕所把她从水槽上救下来以前,她一个字也没提过从开学到现在自己曾经多少次被反锁在厕所里、鞋子被藏起来、课本被乱画、辫子被顽皮的男生揪得疼痛不堪。

这个从香港转学过来的九岁小女孩通过智力测验,跳读台湾小学的四年级。尽管课业成绩优秀,完全不通的语言却造成人际关系间的莫大障碍。被欺负得越严重,她就越自闭,从开始的哭泣到最後的完全沉默,全班封给她「哑巴」、「港仔」的绰号,经过她的课桌椅要夸张地绕个半圈,不小心碰到还要赶快跑去洗手。

体贴的级任导师注意到这种状况,在班上当众规劝几次无效後,他在放学後把梁飞雨叫到办公桌旁。

『飞雨,你是班长。大家都听你的话。』老师微秃的发顶有一层薄薄的油光,厚重的镜面背後是一双混浊的老花眼,堆满的鱼尾纹看起来有点滑稽却很慈祥。『我希望你多照顾陈翼,她没有爸爸,不会说国语,大家不跟她玩,她表面不说,其实心底下很难过。』

梁飞雨在四年级左右已经长得很高,两条细长的腿站得笔直,尖翘的眉毛斜飞入鬓,她抿着嘴斜眼瞟了一下陈翼空荡荡的座位,被拆了靠背的木头椅子可怜兮兮地歪站在桌子边。她点点头,说好。

『老师跟你打勾勾,你保证好好和陈翼作朋友,保护她,好吗?』老头子慈眉善目地伸出皱纹满布的手,梁飞雨心里想着你把我当三岁小孩耍吗?一边仍是默默地伸出手和老师勾了一下。老师的微笑更深了,他说,『我相信你,小雨。』

站在女厕入口,梁飞雨低头一看,满地都是黄黄绿绿的盐酸。那些盐酸是用来刷马桶所用的,现在却被拿来恶作剧,围堵被逼到站上洗手台的女孩。

陈翼白色的布鞋被水槽弄湿了,她站在洗手台上已经站了两节课。老师点名发现她没来,才让班长出来找。梁飞雨跑遍校园各个角落,才在施工中的教学大楼厕所找到她。

陈翼看到梁飞雨时没有任何表情。也许心里正准备好承受另一波的嘲弄。梁飞雨又看了一眼布满盐酸的地面,跨步往她走来。

『这只是盐酸,只要不碰到皮肤就不会有事的。」她走到女孩面前,伸出手,「我扶你下来,社会课都上到第二节了。』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固执的白雪公主没有动静。

『我是班长,我不会对你怎麽样的。』梁飞雨耐心地哄着,清澈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女厕里与墙壁交撞,水珠滴滴答答,狭小气窗透入的阳光金碧辉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说了很多遍同样的话,因为她不懂得怎样才能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善意,也不懂得怎样才能卸下那个小小女孩壁垒高筑的心防。

最後,梁飞雨终於急了,一把拉住陈翼的手,『你到底走不走?』

『──放手!』

尖锐的粤语伴随着清脆的声响,陈翼甩开她的手,喘着气握紧了拳头。修剪整齐的黑发下,苍白的小脸交错着不安、愤怒和惊恐,续满泪水的眼睛瞪着同样手足无措的班长,接着她眉头一拧,忽然蹲下来,抱膝大哭。

梁飞雨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道怎麽办才好,刚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触电一般地缩回来。半晌,尽责的班长眼看第二节课的下课钟都要敲响了,终於咬咬牙,生硬地挤出她从电视广告学来、仅会的一句粤语,『你好厉害呀!』

陈翼从哽咽中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眼见机不可失,梁飞雨赶紧扬起这辈子弧度最大的笑容,友善地伸出手,『你看,我会讲你的话,我们是同一国的。』

晶莹的泪珠滚到女孩手上,白雪公主环抱住她的脖子,哭得更大声了。

多麽美丽的眼泪啊。许多年後,长大的班长反覆地对身旁的人述说这段往事。

她总是夹着菸,笑一笑,然後说,於是我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从此她牵起她的手,走过尘烟弥漫的校园回廊,走过风,走过雨,走向白光涌动的岁月年华。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梁飞雨都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初自己是怎麽把陈翼从洗手台上抱下来,她牵着她的手走在晨光烂漫的白色走廊上,光线穿透教室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陈翼的手很小很柔软,抽着鼻子的个子整整矮了自己半个头。

『听好,如果我们同一国,你要叫我Aisling。我们那里都是叫英文名字的。』

梁飞雨歪了歪头,其实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她稚嫩的声音把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说得很好听。

『Aisling。』陈翼比了比自己,重覆一遍,『Aisling!』

『喔,Aisling。』班长微微一笑以示理解,却又不敢多说什麽,以免对方听不懂国语,认为自己「有贰心」。

『对,Aisling,那你呢?』小女孩转到她前面,笑容可掬,未乾的泪痕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班长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我吗?Selina。』

国中,高中,班长遵守着和老师的约定,尽责地守护着白雪公主。

叮铃铃铃铃……

黑色长发的女高中生靠在白色的校碑下,一阵风过去,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牵着脚踏车由後往前站到她身旁,一头俐落的短发,锋利逼人的狭长眼睛。

『Aisling,一起回家。』

少女转过头,带着腔调的口音清凉如溪流,『除非你载我。』

宛若少年的少女只带着隐约的笑,伸手接过递来的书包往车篮一塞,什麽也没说。

从此你就是我的责任和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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