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真的好吗?」裴耀松因为叶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感到惶恐跟茫然。眼前,女儿存在的线索跟痕迹就这样消失无影了,怎能说放就放?他们是如此的思念早逝的女儿啊!
若是他,今天有这个机会一定会想办法让对方想起自己女儿的事情吧,无论如何,多一个人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哪怕只剩下记忆,但至少心里还是有那麽一抹安慰。
「难道让你女儿记得我家妹子的事情就好了吗?」叶父平静的回应着,有些哀伤的看着裴耀松。
「你先前也说,你女儿因为我家妹子的事情常常记忆混乱……那,就不如忘了吧。」
裴耀松尴尬的接不下话,却是默认了叶父的想法。
毕竟…先前君依说她拥有别人记忆的时候,他心里也确实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滋生,君依性格跟习惯上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有时候,甚至会以为那并不是他真正的女儿……这让他感到惊慌,女儿虽然从植物人的状态中醒来了,但是那与以往不同的叛逆跟性格让他们两夫妻大惊失色……也许,君依忘了那段不属於她的记忆也好吧……
见裴耀松张口欲言,最後又颓然坐倒回坐位上的模样,叶父只是轻轻的笑着,尽管心里也有些黯然,但…再怎麽样,回来的也不会是他的女儿了。
「我做葬仪的,看习惯生生死死了,人生中还有什麽放不下的?自己放不下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那又何必自找苦吃呢?」叶父豁达的笑笑,拍了拍裴耀松的肩头,沉重的力量让他有些发疼。
……
「君依,来。」叶母拉着裴君依,走到後院的小菜园里去,喜孜孜的跟君依介绍她最近新学的插花盆栽,边拉着她的手,边说边打量着。
在太阳底下,裴君依的脸庞看起来有些苍白的透明,尽管她的长相完全与叶美君丝毫没有任何相同,但是叶母却依稀在裴君依的身上找到了女儿的影子。
身为一个母亲,自己生出来的血肉孩儿,她脸上的表情,走路的姿势,甚至是手上一些细微的小动作,最重要的……还有感觉。
感觉这种东西是飘渺虚无的,而叶母,虽然心里不怎麽相信裴耀松所描述之事,但是却将这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儿身上看到了女儿。
尤其是那抹笑容,开心的笑着之时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有那麽一瞬,她几乎是以为女儿回来了。
还有讲话的语气,翻白眼的模样,对家里的熟悉程度……
「妈,爸说午餐赶快弄一弄,下午要带裴伯父跟她女儿去附近走一走。」叶翔钧推开了後门走进小菜园里头,一双眼睛仍在裴君依的脸上张望着,时而困惑、时而呆愣,就是不知道在想什麽。
「欸,我叫你君依可以吗?反正你比我小。」叶翔钧再收回审视的目光之後如此问着。
「哦,都可以阿。」裴君依下意识的微偏头颅,听到那句「你比我小」,不知怎的就想要反驳,不过自己确实比他还小阿?干嘛要反驳?
「你还记得你的PSP吗?那台红色的……」
「啊?红色的是阿文的吧?我的是粉蓝色的啊!……谁是阿文?」听到那个名子,不知怎的裴君依觉得心脏有些抽疼。
叶翔钧大惊失色,「靠!你忘了阿文了喔?」才说完,就看见母亲隐诲的朝他投来警告的眼神,他这才撇了撇嘴,终於注意到裴君依手摀胸口,一脸苍白的模样。
母亲长叹了声,轻巧的揉了揉君依的脑袋,慈爱的笑笑:「忘了也好。」
「妈!你怎麽也这样说?!」叶翔钧惊愕的拉住了母亲的手臂,一脸不可置信。父亲刚刚这样说也就算了,怎麽一向最想念姊姊的妈也这样说了?
「该走的,还是要走阿……不过我和你爸说好了,要认君依做乾女儿,所以你还多了个妹妹,不错吧?」母亲呵呵的笑着,甩了甩手上提着的菜篮,「你陪君依四处看看,我去菜园一趟。」
两人看着叶母提着菜篮走离,叶翔钧觉得母亲好像有点变了,原本憔悴的身影似乎注入了新的活力,微微弯曲的背脊挺直,走路的模样也不像原先的缓慢无力。
「你要玩PSP吗?」最後,叶翔钧不知道该跟这个好像是自己姊姊的小女生聊些什麽,只好这样提议着。
裴君依回过神来,嘿嘿笑了两声,「小鬼,你的战鼓啪打碰过关了没?」虽然她眼神有些疑惑,似乎是在困惑自己说出来的话语,不过很快的,裴君依提到游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原先的安静内向变成一个遇上同好的热情游戏宅女……
叶翔钧古怪的撇了她一眼,主动忽略她不伦不类的称呼,「都多久了,早破关了。」他转身走上了铁制的楼梯,脚步在铁梯上踏出“蹬蹬蹬”的回空声。
而听着那铁梯传来的声响,裴君依突然意识一糊,就像是人忽然从身体里被抽了出来一样,半飘在自己身後,看着『自己』扶着手把,然後跟着走上楼梯。
那个『自己』,却穿得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她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上衣,铁灰色的吊带短裤,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随着上楼的动作,身後的一头及背黑发甩呀甩的──恍惚间,裴君依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却又好像是自己。
一种欣慰、满足的情绪涌上心头,就像是一个远走他乡的游子,终於回到了自己家乡一样的心情,有点苦涩,其中却又带着淡淡甜意,还有更多的…是愧疚跟难受。
「我回来了。」裴君依轻轻的说,两眼失神,一行清泪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滑落。说完这句话,意识这才回到自己身上,脚步正巧迈开踏上二楼的最後一阶。
一踏上二楼,物品有些零乱的随意摆放着,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书柜,上头放着许多绘图工具跟书籍、漫画小说等,裴君依直接走到了书柜前面,抽出了Faber-Castell这个牌子的红盒36色水性色铅笔,上头因为久未使用而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
轻轻挥去上头的尘埃,打开後里头的色铅笔有长有短,像是在描述曾经他们也被主人重视、用心使用的历史。
裴君依就像在寻宝一样,接着又翻出了素描笔、水彩、还有一些尺规等的器具,最後她从书柜後头拿出一个半开大小的黑色纳纸盒,里头还整齐的放着一叠全新空白的半开白纸。
这些东西她觉得无比的熟悉,也不管这个家的半个主人就在旁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裴君依一个劲的开始抽出了图画纸,先用素描笔轻巧的勾勒出图型,画了一张张让叶翔钧越看,眼睛越瞪越大的图画。
裴君依就像着魔了一样,直接趴在地板上,两眼空芒却又无比专注的画着,矛盾无比的神情在她脸上凝聚成一副诡异的神情,草图画得又急又快,像是怕不画下就会被忘记一样。
「吃饭罗~~」楼下传来叶母的呼喊声,叶翔钧这才惊醒,时间竟在不自觉中流逝的飞快,但他又不想要打扰眼前这个疯狂画图的女孩子……她画的每一张图,虽然只是轻浅的草稿,但是微微抖动的笔迹却透着一种悲凉绝望。
叶翔钧抽起一张被裴君依摆放在一旁的草图,手竟然微微颤抖着。
姊,原来你一直都在吗?
图纸上左侧是姊姊遗照摆放的花坛,中间一群人半跪在灵堂前,虽然草图有些零乱,但是大致的丧礼场景都画出了神韵,然後在没有人注意到的一侧,一个双脚离地站着的女孩子正做着双手抹泪的动作,一种深沉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画中正在抹泪的人。
不过很快的,图纸又被裴君依抢了回去,开始拿色铅笔涂上色彩。
……
心好痛阿,一笔一画彷佛都在挖着心肝一样,我强忍着眼泪,不让咸咸的泪水落在图纸上,这也许是我『最後一次』画图了吧,不过,总算回家了呢……
我又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努力的将自己在丧礼当时的场景画下,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以後,就没有叶美君这个人了,所有属於叶美君的记忆跟情感,将会和我当时的屍体一样,化为人世间的一缕尘埃,永远的归去。
活下来的是裴君依,而我就会和裴君依完全成为一个人,然後活下去。
我记得,死去那时我是多麽的绝望。
我只能看着亲人为自己流泪悲伤,却无法替他们拭泪;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封存在棺木里头,不能在走跑跳跃、唱笑乐言;看着爱人憔悴绝望,却没办法拥抱他……
我就像是被世界遗忘在一角的魂魄,没有神魔关爱、没有仙灵牵引,寂寞无助的看着自己的丧礼举行,看着亲友捻香,看着别人颂经,看着母亲对着棺木里永不再醒的我落泪,看着父亲在夜里醒来看着我的遗照默默流泪,看着阿文说他要带我回家……。
最後,看着自己烧成灰烬,却什麽也做不了。
这个世界有神明吗?
我死了,却没看到半个鸟毛东西来接我,那我究竟该不该相信?
不过至少我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知道这个世界有鬼。
也许神明自有安排吧?呵……
至少我还有机会回来看看亲人,还有机会再见到阿文……这样,就够了呀,有些人可能还没来得及跟亲人说上几句话,就直接再入轮回了呢,而我现在还能够站在生养自己的家中,看着父母花白的发丝,虽然以後没办法孝敬他们了,但至少圆了一番心愿。
手下动作不断,但,每当我上完一张色稿,记忆就像丢失了一样,瞬间对图画没了记忆跟情绪,就好像是在看陌生人画图一样,顶多只感觉到一抹淡淡的哀伤,却不是身为当事人该有的心情,而是纯粹单纯的欣赏後得出的感想。
「死小孩,记住我说过的话……」我开口说着,扬首看向呆立一旁的青年,朝他推去一张着色完毕的图画,而在一旁,还有一些还未着色的图纸,我知道,只要我每画完一张,『我』就会消失一点,然後等我全部画完,我就会完全成为裴君依,以裴君依的身分在世界上存在。
「今年的4月28号,带裴君依去找阿文。」我严肃的看着他,然後浅浅一笑,「那天是我和阿文的交往周年纪念日喔。」
青年颤抖的不能言语,脸上表情先是挣扎纠结,最後,才又抖着声音,喊出了声:「姊……」
我眼睛一亮,然後弯起自认最灿烂的笑容,「我时间不多了,大概等我画完,我就会完全和裴君依分不开来了,以前的记忆…也会忘得一乾二净,所以替我记得…那一天,把君依带去见阿文,我就算忘了,也想要再见他一面的……」说着说着,我眼泪又哗拉拉的流了下来。
「为什麽不跟妈他们说?」弟弟抬手抹着泪花,跟着半蹲在我身前。
我轻轻摇头,心里有些黯然却亦有着解脱,「以後已经没有叶美君了,留下的是裴君依…就算我忘了你们,我也会用这个身分陪着你们……」
「阿文呢?为什麽你不直接去找阿文!」
我长叹了声,「我若没有回来,怕是已经忘的乾净的了,今天是一个契机…也许,以後我就真的忘了……跟你讲是因为,我想这因该是最後一个机会了,那一天,无论结果如何……阿文他,我是一定要去见的,但是在这段时间,我甚至连阿文是谁都忘记了,若没有人提醒,我那还记得谁是阿文?到时候,你要把我画的这些图,亲手交给他。可以的话,我想用这个新的生命跟他在再续前缘……如果有缘份的话……」我落着泪,最後终於有几滴掉在草稿上,又被我飞快地擦去。
为什麽会选择那一天?那是因为……那是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间,这次,就选在这个时间重新开始吧。
如果我忘了阿文,真的忘了的话……我想我的灵魂一定还会记得他,一样会被他吸引的。
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对他说在丧礼上,我没机会说的那句话:「我愿意。」
为了这一句话,我回来了,但是我也要消失了。
虽然我仍然存在,但是之後的那个『我』,就是一个真正的裴君依了。
她有自己的家庭跟学业,她有全新的人生要走,她还有美好的一切要经历……叶美君带给她的,是一个永不放弃的意志,勇於追求梦想的信念,坚持自己未来的勇气。
我作为叶美君的意志跟执念,也能够真正的放下,与裴君依的魂魄融合为一,我们将无分彼此,用这全新的生命迎接全新的未来。
人生,没有什麽放不下的。
而懂得放下的人,才能得到更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