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叼走 — 叼走

正文 叼走 — 叼走

那天爸爸领着十七岁的何睦从屋子搬出去,妈妈没有跟来,她问为什麽的时候爸爸只是用比哭还难看的笑作为回答。

──我们要到新地方去过新的生活,期不期待啊?

他们没有带多少东西,坐上计程车,爸爸声音暗哑的问。何睦眼神里有旁徨,还有爸爸难看的笑脸,望出窗外,能看见妈妈站在楼上的窗子向下望,没有哭,窗边一盆绣球花红得她脸色苍白。

何睦眼眶红了,问说,妈妈不跟来吗?

不跟。爸爸简洁的说,语气里充斥着无力。他连笑都不笑了,紧握何睦汗湿的手,浸得两人掌心灼热,徒生烦闷。

那司机从後照镜瞟了两人一眼,一大一小,各自望出两边车窗,默默无声落泪。

何睦的新日子展开在市场里一处套房,楼下潮湿杂乱,楼梯间能看见鱼贩借放的保丽龙箱。她看流浪猫嘴里叼只死鱼,眼神凶恶,柔软的箭一般从何睦脚边穿过。

爸爸领她上楼去新家,里头是木制和室地板,窗户打开可以直接看到对面,那里住着一个画家,屋里堆满杂乱的画具和画册。画家是个年轻的男人,和何睦眼神对上,有些不善,猛地拉上窗帘。

在那之前何睦看见男人的画,一个有着鱼头的男子袒胸露背,一只猫衔住他肩膀,眼神不怀好意窥探他左边胸膛。

她和爸爸住下後,他几乎是一早就不见踪影,下班後带回满身酒臭味。何睦仍是上学,只是回家的路不再相同,好几次见到楼梯口那只贼兮兮的猫仇视般的眼神,想起妈妈也是以这样的眼光注视爸爸,忍不住就蹲在牠面前掉下眼泪。

──借过。

有人下楼,她抬头看,是那个年轻画家。看到何睦眼眶含泪愣了一下,什麽也没说,皱起眉径直走出去,何睦看见他手里拎着一袋饲料。

那只猫马上放弃保丽龙里的鱼内脏,跟男人一起出去。喧闹的黄昏市场里一人一猫,令何睦想起男人屋里那幅画。

何睦的生活重心像失衡的天秤倾斜,回家不再期待晚餐,而是烦恼起该准备什麽。爸爸还是上班,只是清醒面对她的时间寥寥无几。

男人屋里的窗帘始终紧掩。

那只流浪猫住在这里的资历远比何睦要多上许多,好几次放学看牠熟练穿梭於每个摊子间,摊贩总会施舍点什麽给牠吃,但牠从不餍足,因为每次牠总会待在楼梯口等待那个男人出现。

何睦下楼要去等垃圾车的时候,发现年轻画家蹲在地上喂猫,略长的发尾捎上颜料,颓废得很,何睦猜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对待猫的时候却是温柔,那只猫也没了以往见到她的凶神恶煞,温驯的对男人不停呢喃。

何睦盯着发皱的衬衫裹住男人的背,听见垃圾袋的声响後,他回过头来见到何睦,眼眸迅速有了防备,宛如野猫一般。

──请借过。

这次换何睦对他说了,口气温和。等她倒完垃圾回来,猫和男人都不见踪影,只剩地上散落的丁点饲料。

何睦一天傍晚买菜,又见那只流浪猫鬼鬼祟祟从摊贩身後经过,留意到她的视线後,浑身一凛,拱起背似是防卫,趁欧巴桑回头前迅速叼走一块卤肉後飞驰而去。

──唉呦,夭寿喔!欧巴桑让猫给吓得退了几步,惊魂未定。

何睦只是想这只贪嘴的猫晚点会不会吃撑了,毕竟男人每天都会喂牠。她想起同样不喜亲近人的年轻画家,碰面他也不会有所表示,眉头紧拧,全身紧绷蹲在地上等猫吃完,立刻起身离去。

──阿姨,这只猫在这里多久啦?

──好几年罗,在这里黑白偷吃,跟路霸感款。欧巴桑说话的时候没好气,语气却能听出点微妙的宠溺来。

──是喔,这麽贪吃。可是牠不是有人在喂吗?

──嘿啊,就那个陈远之,啊这只夭寿鬼就是吃不饱。妹妹你有看过他喔?

何睦听见男人的名字时,心里头不知道为什麽雀跃了一下,颓废的不友善的年轻画家,瞬间有了个明确的称呼:陈远之。

──他住我家对面,我常会看到他,可是没打过招呼……

欧巴桑点点头,手里忙碌,嘴里也滔滔不绝。

──他这个人个性是有点奇怪吼,啊你也不要被吓到,其实他人很好,你就多跟他说话,久了他就会回你啦。

何睦又和欧巴桑多聊几句,回家上楼梯时她留意保丽龙箱附近有没有猫的身影,可能是还躲在哪处角落大快朵颐,不见牠踪迹。

陈远之却出现了。

抓住装满饲料的夹链袋的手染着颜料,向上看,衣服是相反的乾净整洁。黑色衣料衬得陈远之锁骨边肌肤惨白,然後视线再向上。何睦是第一次认真打量男人的面孔,如她印象之中的一般毫无血色,阴郁,乱发长得卷在耳後,几绺覆住带有抗拒感的眼。

陈远之一看见她,转身又要走。

这时猫从外头嗅见何睦塑胶袋里传出的肉香,缓缓踏入楼梯间,谄媚意味浓郁的喵叫着,尾巴款摆,却不再接近何睦一步,细长瞳孔的橄榄绿眼珠盯着停住脚步的陈远之。

──你喂牠吧,我先上去。

何睦说,站起身来的时候塑胶袋窸窣,猫又叫一声,回过头看何睦的袋子。她知道鲁肉香气四溢,可是对猫来说,这让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只会耗弱牠的寿命,吃不得。

上楼时陈远之与她错开下去,擦肩而过的刹那,她闻到男人的身上有种怀念的颜料味,闻着刺鼻,回家後她却开始就着余韵回味起来。

那之後妈妈联系到她,母女俩话说着说着,不约而同陷入哽咽之中。何睦问她为什麽要和爸爸分开,妈妈仍是不愿回答。何睦其实也从醉得瘫成软泥的爸爸梦呓中捕捉到些蛛丝马迹,而她只是想听其中一人亲口向她证实。

挂上电话,她愣愣看着对面的窗帘,冷硬的色调像是水泥一样,将窗口堵得密实。

何睦不时会从便利商店买猫罐头给猫吃,牠毕竟贪嘴,原本还凶神恶煞,遇到香喷喷的鲔鱼罐头,瞬间化作绕指柔。她怕猫嘴刮到锐利的边缘,特地要来汤匙和纸盘,一口一口替牠挖着。

猫吃得啧啧有声,何睦望着牠这番小心翼翼对待鱼肉的模样,心里衍生一股久违的宁静。

後头传来脚步声,这个时候她猜是陈远之,回过头,见年轻画家皱起眉,下意识又想走,何睦连忙出声挽留。

──别走,我这就离开。

何睦知道陈远之讨厌人,他就像野猫一样,看见生人不愿停留。她不想惊动他,所以屡次见面总是情愿当先退一步的那一个。

陈远之听完以後怔愣,嘴巴微张,脸部线条因此柔和了些。覆在包裹红色橡胶栏杆上的手握一握,慢慢下楼。何睦收拾好空罐头依言离开,只是踏上没几阶,她转头看陈远之,男人正耐心等待流浪猫吃完鱼肉再倒饲料。

──我叫何睦,可以问你叫什麽名字吗?

陈远之肩膀一抖,看着何睦,眼神疑惑。之後他转过头去倒起饲料,沙沙作响间,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低沉,几乎轻不可闻。

──陈远之。

何睦听见答案满意的上楼去。那天晚上颜色冰冷的窗帘被风吹动,何睦以为陈远之要拉开窗户,心里莫名的惊喜一下,看见窗帘仍是原状後若有所失。

随着爸爸烂醉的日子越来越频繁,何睦和那只流浪猫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她伸手尝试碰触牠毛茸茸的脑袋,那只猫进食的动作一滞,以为要逃,却主动凑上她的手磨蹭。何睦眼睛发涩,想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要是也能像猫对人一样纯粹就好。

--借过。

何睦看是陈远之,连忙吸吸鼻子往旁边靠,男人瞥她一眼,慢吞吞的倒饲料。他们是第一次靠得这麽近,仅有一臂之距,从陈远之身上传来的颜料味道使得何睦感到安心,想起小时候学画的一段时光。

──我可以在这里看你喂猫吗?

陈远之看过来的眼神不置可否,既然没显露不悦或是退怯,何睦当他默许。

──陈先生是画家吗?

──嗯。

──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可是後来嫌麻烦,就没再学下去了。现在想想……面对白纸思考可以画些什麽的时候,最为快乐。

──是啊。

原以为陈远之还会接下去,但吐出两个字後就嘴唇便像是蚌壳一样,紧抿不发一语。何睦也不气馁,蹲在一旁看猫把饲料吃得喀喀作响,食物面前仍是安份的姿态。两个人这麽平静凝视猫的吃相,没人局促难耐。

──搬进来那天,我看见你在画一幅画。

陈远之除了手指抽动,没什麽大动静。何睦挪回观察的视线,轻声开口。

──你还有继续画下去吗?

──没有。从你们搬来以後,我就一点灵感也没有。

──啊,是吵到你了吗?不好意思。

陈远之眸子斜斜瞅过来,但瞬间又飘回去。

──正好相反,你们太过安静。

何睦给他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想到近几日父女之间交流趋近於零,心头顿生委屈,却也不敢在陈远之面前发作。

那晚爸爸回来一进门就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呻吟,何睦替他脱下鞋袜,到厕所拿湿毛巾帮他擦脸。途中爸爸睁开眼呆望天花板,眼泪从眼尾滑落。何睦不知道他究竟醉了没,只是想起陈远之的话,咬咬下唇,眼眶泛起泪雾。

爸爸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何睦,伸手摸摸她的脸。

──哭什麽?别哭了。

何睦艰难的扯开嘴角,和当初离家时的爸爸一样,难看地笑了。他盯着这样何睦出神,突然起身颤抖拥紧何睦的身子,起初不出声啜泣,而後嚎啕大哭,哭声像要震碎何睦的肺腑一般,她不忍去听。

--对不起,但可不可以再给爸爸一点时间……

──没关系,多久都可以。

何睦落泪喃喃,拍抚哭得发抖的爸爸。先前还执着於讨个说法,见到昔日无所不能的爸爸哭成这副样子,何睦叹息出声。她才明白这是一个过程,不管对爸爸还是妈妈来说,或是她,脱离这团泥淖,一蹴可几的方式可以说是无,她不该再洒盐。

泪眼朦胧中,她好似看见陈远之拉开的窗帘,像斑驳碎落一角的水泥墙。她就着迷茫的视线,对似乎正望向这里的男人微微一笑。

半夜她被歌声唤醒。

何睦揉揉眼睛爬起来,月光下看见对面的陈远之指间夹菸,面对画中的鱼头男人若有所思。那首歌温柔却悲伤,轻柔的男声唇齿磨挲异国的语言,她听了会儿,认出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沉默之声」。

刹那间何睦觉得男人的背影,透出丝丝寂寥。

她渐渐养成和陈远之一起喂猫的习惯,虽然熟稔许多,男人仍是惜字如金。只字片语间,她知道陈远之外表冷漠,心思却是比谁都还要细腻。他不喜欢和人相处,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擅自对别人抱持太多期待。

──太多总比从不期待好。那你应该是对我不抱任何期待吧?就像对这只猫一样。

陈远之深深望她一眼,半晌才缓缓道:恰好相反。

爸爸日渐振作,何睦却是因为那暧昧不明的语意,愈发失魂落魄。她仍会到楼下喂食那只猫,可是陈远之一反常态,开始逃避。何睦这下子益发确定,男人心里有鬼,却也暗自期待。

那天晚上洗好澡她放起李寿全「张三的歌」,托腮像个偷窥狂盯着陈远之住处。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这首歌背後的故事虽然悲伤,歌词里却仍充斥希望。爸爸最近哼起这首歌,而她跟着一起唱的时候,想起那夜兀自吞云吐雾的陈远之。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以为陈远之外出还没有回来,所以也毫无顾忌,她跟着轻声哼唱,之後对面的灯陡然亮起,她毫无防备,就这麽和站在窗口面无表情的陈远之打上照面。何睦脸热了热,眼神毫不妥协直直望进陈远之眼里。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麽凄凉;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李寿全浑厚的声音没有激烈起伏,淡泊宁静。何睦听着歌词恍然间有种正在向陈远之告白的错觉,原本想将音乐关掉的,可是见陈远之没有掉开视线,何睦於是慢慢收回手。

她想乾脆就这样顺水推舟。

陈远之动摇了,他抿紧唇,眨动眼睫,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态。他凝视紧张到摒住呼吸的何睦,眉头一皱拉上窗帘。

何睦愕然。

陈远之这一拉上,再也没拉开过。

冷色的窗帘又成一堵墙隔绝两人,何睦耿耿於怀,好几天翻来覆去失眠,守着那只猫数日却没守到陈远之。难不成是她会错意了吗?何睦叹口气,摸了一把猫肥滋滋的臀部,谁知牠恼怒的转头张口就咬,食指血流如注。

何睦熬夜身子弱得很,这一咬让她不争气的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人病了总是脆弱,何睦意识不清时总想着陈远之平静的眼神落泪。

她反覆梦见陈远之烟圈猛吐,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智虫一样,眼尾锁着阴郁,把自己困在白蒙蒙的烟雾之中,渐渐消失。

不行,不可以──

何睦艰难的抽口气,睁开眼,赫然发现朝思暮想的陈远之竟跪坐在地上,浑身沾满颜料,模样憔悴,身旁摆着一幅画。何睦喘气没能回神,之後看爸爸递了杯水给他,又走出去。

──你病了。

何睦闻到他的气味以为只是作梦,直到陈远之手迟疑摸上她额头,她才惊醒。

──你怎麽来了?

陈远之没回答,只是把画板拿过来给她,不安咬住嘴唇。何睦认出来是上次那幅鱼头男人,肩头的猫笑得贼,加上背景,男人胸口里空洞一片,血迹从腹部淌下滴滴答答蔓延景外。

──这个鱼头男人是我。

──他的心脏呢?

何睦盯着男人胸口空荡荡的部份。陈远之没有马上回答,犹疑一瞬。

──被叼走了。

何睦抚摸上头的颜料,发现仍有些潮湿,指腹瞬间沾染上些血红。陈远之看起来紧张,何睦想起那晚的事,心情复杂。

──你不问是谁叼走吗?

见她沉默,陈远之循循善诱。何睦盯着手上的鲜红出神,心不在焉。

──猫吗?

──不是。

何睦困惑抬眼,发现陈远之目光疲倦却是温柔。她的心脏漏跳一拍,像被他替换成鱼头男人的心脏一样,不听使唤。

她看陈远之笑而不答,把手指从未乾的斑斑血迹轻划到何睦摆在画边的朱红指尖。

最後,指着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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