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小时候，男人搬来我家附近。就在不远处，从我的房间隔着阳台便能望进他的房间，窗帘总是半掩，男人身影窸窣迅速晃过窄小的视野，跟随身上衣服的颜色不同，填满缝隙的颜色也跟着有变化。
碰见的时候，也很少仔细去打量他，大半时间他都在抽菸。这给我一种距离感，不知如何去接近，也无法去接近。
白色的烟雾竟那般容易就营造出疏离的帷幕。
2.
烟味会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每次要关上窗户的时候，不经意地会对到眼，那时他会对我充满歉意地笑，移驾到外头的电线杆旁，有时晚上，就靠在上头看着路灯抽着烟。
第一次正视男人的脸似乎是在国中的时候。
阴郁的黑色笼罩全身，发微卷随意散落颊边，颜色偏深的瞳孔透着锐芒，方正的下颌，明显的唇珠在略厚的下唇泛起阴影。
据说很重感情，那样子的唇型，上薄下厚。
3.
年龄看不大出来，出入在他身边的女人总是上了年纪，成熟的女人伴着香水味，关上窗户也老像是会由缝隙硬钻进来的浓郁。
他总是温柔对她们呢喃。
4.
我想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最长久的伴侣就是手里的菸。
但我不喜欢他抽菸的模样，感觉太过冷漠，将一切都摒除在外的与世隔绝感。通常人抽菸都是因为烦闷或着忧愁，我不喜欢男人和这些靠得太近。
我喜欢他笑。
彷佛世界再也没有灰色的一天。
5.
我们第一次在公车上遇见，他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有着菸草和古龙水相混的味道，很好闻。我一下子赧然不晓得该怎麽应答，简单道早，他笑了，黑眸眯起，细不可见的纹路从他眼角蔓延。
我顿时惊觉男人其实比我大很多。
当我成为高中生时，他已经年近不惑。
6.
交了个与他相似的男朋友，感觉却相当违和。同年的男生太过稚气，当聊起一些比较有深度的话题，他老会四两拨千斤，逃避，转到自己比较有兴趣却也肤浅许多的东西。
当一个人少了心灵的滋润与薰陶，或者与自己对话的时间太少，中空的程度显而易见。
没几个月我和他分手，理由是理念不同。
草率得可笑。
7.
男人的窗帘拉开了，我为了要偷看他所以换把自己窗帘拉起，露出个小缝，和偷窥狂没什麽两样。
一旦察觉到偷窥的满足感，就难以自拔。
我看男人换起衣服露出保持良好的身材，略深的肤色，与孱弱无关的线条起伏，我的脑子里满满都是男人的脸抽菸的面貌还有吻那些女人时闭上的眼。
太过强烈的情感一下子排山倒海而来。
我别过头坐下，抱着膝盖，哭出来。
8.
与他碰到面的时间多了，多到就算刻意避开也没有办法。男人穿着清爽，笑着和我聊天，我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很高，瘦了，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却有种男人沧桑的性感。
他眯起眼尾说了很多话，到後来已经变成他的自言自语，可是谁也不介意，我安份当着他的倾听者。
倾听那些未知的他，我的胸口发烫，眼睛也是。
9.
他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大吵一架，我由缝隙清清楚楚看到，女人狠很往他脸上刮了一巴掌，男人没有还手。
我看见他在女人离开後走出房间，带走桌上的菸，於是立刻和父母找个藉口说要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东西，抓了外套急急忙忙下楼去。
不知道为什麽，我不想让他一个人被那团烟雾吞没。
他待在路灯下看着飞蚁在白光下乱窜，仰起头，深深吸进，缓缓吐出，白烟像一块布盖在他悲哀的面庞上。
他看见我，有点讶然。
友好的招呼。
「抱歉。」他突然说。
「什麽？」
「吵得很大声吧？」
我摇头，「只是下来买样东西，就看到你……」笨拙的藉口。
他不晓得是否看穿我拙劣的谎言，好脾气地笑，打算又把菸凑回嘴上，看见我的表情後他的动作滞了下。
「……不喜欢我抽菸吗？」
我霎时六神无主，以为他看到我眼神也许存在的依恋，我对他来说太过年轻，如果被他知道也许这种关系就无法再持续下去；遥望与被凝视的关系。
我低头匆匆向便利商店跑去，他原本要叫住我，但我弃之不顾。
10.
隔天，他搬走了。
11.
我学会抽菸，第一口把我呛得眼泪都落下来，但我想起男人的脸，又吸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距离是否近了许多？
12.
大学毕业後随便找份工作，一家公司的小职员，刻板地生活着。
男人没有走出我的回忆半步，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孤独的一个人抽着烟，梦里也总是背对我。每当醒来我老会伏在被窝里哭泣，直到哭得氧气都进不来了，那样子男人的影像才会真真切切出现眼前。
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会怀抱这种想法，吞云吐雾。
13.
见到阔别的人总是措手不及。
一如往常等着捷运，男人却从眼角晃过去，我以为是看错人了，但没有，他只身一人从电扶梯下来，眼神没有焦距地发着愣。
所有隐藏过久的情感汹涌而来。
我拔腿向他奔去，等男人一走到面前，立刻抓紧他的手狂奔。跑到哪去也没有个目的地。
男人没有挣脱，也许他认出我来了。
我跑出捷运站，跑过擦肩人群，跑过钢铁丛林。
终於停在一处街角。
14.
他没有变，一样是慵懒强烈的面容。穿着西装估计是要上班，我才发现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职业。
「记得我吗？」
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我问。
15.
「当然记得。」他回答，笑容里的涵义令我不解。
然後我们聊些近况，他也在上班，越聊我的心情便越雀跃，同时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也渐渐加深。
见了面又怎样，说不定他已经结婚了。
我掏出菸很自然地点上，他静静看着我，我回过头将菸盒指向他，他苦恼又无奈地笑，摇头拒绝。
16.
我愣了愣，才回神，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我为了你学会抽菸。」像是为了争辩什麽一般地脱口而出。
他半晌不发一语，而後试探性地摸了下我的脸颊，见我没闪躲，他抽出我衔在唇间的菸，倾身含住我的嘴唇，男人有着清爽的味道。
而後他抵着我的嘴唇，低声说着什麽。
17.
「因为你，我早戒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