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四个大男人被桌上丰盛的菜色给着实地吓了一大跳,看着他们有点恍惚的神情,墨魁疑惑地问,「你们不饿吗?光用看的就会饱喔!早知道就不煮那麽多菜。」
这一整桌菜是满汉全席吧!
「桑姑娘,这桌真的是你煮的啊?看起来好像是煮给皇帝吃的喔!」楼君楠实在不太相信地问。
「咦~你怎麽知道?!我是跟御厨学的啊~谁叫我老爹那麽挑嘴,就只好我去学啦。真是便宜你们了!」她头也不抬的迳自吃了起来。
大夥一听,哇,御厨耶!
那还等什麽!管它真的假的,先吃再说!
果然一动筷之後,就没人停下来了。狼吞虎咽地,生怕少吃了一口。
煮饭的人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吃的人吃得痛快,这会儿,墨魁可是得意得很。
「喂,你们吃慢点,小心噎着!又不是小孩子,抢成这样…喝点茶啦!」她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手上忙着倒茶给四个大孩子喝,嘴里不忘叨念了一下。心里满是开心,好久没有一家子满满都是人的感觉了,团圆饭不外乎如此吧,她心想。
一顿晚餐下来,除了墨魁偶尔的笑骂声之外,没有人说话,因为太忙了!忙到嘴里都塞满了东西,没空间讲话。
「翔逸,你这个当少主的,平常是饿了他们多久啊?怎麽一个个,都像饿鬼投胎似的。」墨魁在大夥儿终於吃饱之後,开口调侃他。
其他三人听到,她竟然直呼少主名讳感到不可思议!
这世上除了老庄主夫妇之外,没人敢直呼少主的名讳,即使像他们是跟少主相处十多年也不敢。
「饿着他们的不是我,是我义父。你没瞧见刚刚的饿鬼有四个吗?」古翔逸不疾不徐地回着。
齐少白太过於震惊,不由得脱口而出,「完了,完了!少主被鬼附身了!少主竟然在开玩笑。君楠,你快扎我一针,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恭敬不如从命,只见楼君楠手一扬,就听见齐少白大叫一声,「哇!该死的,真的会痛!你下手怎麽那麽狠啊?」
楼君楠无辜地耸耸肩,「是你叫我扎的啊!」
樊烈焰看着这两个耍宝兄弟,摇摇头,「笨蛋!」
一旁的桑墨魁早就笑弯了腰,「还说我很逗,你们才有趣呢!」
看着笑到喘不过气来的桑墨魁,古翔逸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背,帮她顺顺气,「你别边笑边说话,小心呛着了。」
这会儿,连楼君楠都想扎自己一针了。少主竟然在哄女人!
桑墨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不过随即释然,反正他们对彼此都有好感,那又有什麽关系呢?她心想。
「谢谢,我会注意的。」她回以笑颜,旋即转头好奇的问:「楼公子,你会医术吗?看你金针使得又快又好。」
虽然问的是楼君楠,但回答的人却是齐少白,「是啊,桑姑娘,你可就有眼不识泰山了!我这个楼兄弟,可是妙手神医赛华陀呢~人称『圣手金童』楼君楠是也!」
干嘛?
唱戏吗?
那她也配合一下吧,「哦,小女子这厢失礼罗!原来是楼神医大驾光临,可惜我家茉莉不在,不然它前两天才在闹肚子疼呢。」她煞有其事地说道。
楼君楠认真的回答,「茉莉姑娘是怎麽样的肚疼呢?要不要我开副药方给她?」
墨魁正经地回答,「这我也不清楚茉莉是不是姑娘?至於肚疼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就让它自个儿去找药吃了,已经一整天了还不回来?八成又躲在哪个山洞里头了。」
这番话听得大夥是一愣一愣的,「桑姑娘不去找她回来可以吗?这风雨交加的,姑娘家支身在外,恐怕危险。」樊烈焰看到桑墨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说话了。
墨魁已经笑到趴在桌上发抖,最後努力吸了口气,抬起头憋住笑意,假装正经地说:「我想,碰到茉莉的人会比较危险。」
她嘴角不禁抖了一下,「因为,它是我养的大猫,脾气不太好,遇到下雨天它更爆躁,所以我想…应该担心别人会不会碰上它比较要紧。噗…哈哈哈哈…」
四个人实在有够无奈,又被耍了!
「墨魁姑娘,你真是很调皮。」古翔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桑姑娘,我只医人不医兽。」楼君楠也是哭笑不得地辩白。
听到有人抗议,墨魁娇嗔道,「哎呀,人家开开玩笑嘛!难得家里这麽多人,热闹一下有什麽关系,你们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古翔逸无奈的苦笑。
「好啦,不闹你们了,说说你们的事吧。楼公子是圣手金童,那你们其他人呢?又擅长什麽?齐公子你说吧!」她知道他们四个人里边儿,代表发言的通常是他。
「烈焰嗜武成痴,所以他外号叫武绝金童;在下我呢…满肚子坏水,所以外号叫诸葛金童;我们还有另一个兄弟,生性放浪,所以外号叫逍遥金童。」
墨魁若有所思地说,「嗯,一个擅武,一个擅医,一个擅计,那麽另一位应该是擅长挖消息罗?!」
「墨魁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古翔逸赞许地说。
墨魁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句话听太多次了,你能不能换个词,我听腻了耶。譬如说,聪明非凡啦;聪明慧黠啦;天资聪颖;聪明伶俐;绝顶聪明之类的。」
「墨魁姑娘,你又说笑了。」古翔逸无奈地笑说。
唉~没上当,不好玩。
「不开玩笑了。齐公子,那翔逸呢?怎麽他没有外号吗?」
「谁敢给凌月山庄的庄主取外号啊?又不是不要命了。」齐少白翻翻白眼。
「哇!这麽厉害呀~」
可惜再厉害也没用,还是得做苦工。
「那请问今天晚上是那位金童,还是庄主要洗碗呢?」墨魁笑得灿烂。
「我来吧。」古翔逸率先回答。「这十几天来,你们都累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吧。」
「少主!」其他三人齐喊,这怎麽可以呢?
再怎麽说,怎麽能让少主做这些工作。
古翔逸笑笑地说,「放心,我不会打破盘子的。」随即转向桑墨魁,「墨魁姑娘,请你带我去洗碗盘的地方。」
「好啊!」语毕就帮着他收齐碗盘朝厨房走去。
留下背後三个兀自在震惊之中的三位金童。
再这麽吓他们,相信很快金童就变成笨小孩了!
一路上,听着背後沉隐的脚步声,桑墨魁心想: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哎…怎麽办?她是越来越欣赏他了。难道真是天注定?
厨房到了,看他熟练的找出木盆,取水、洗碗、擦净、晾乾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客栈里专门的洗碗工呢!
桑墨魁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所有的动作,越是观察就越是钦佩。
洗个碗有必要那麽崇拜吗?!
问题不在於洗碗,而是在於处事的态度。
身为高高在上的主子,能有几人会真的一手揽下这种看似低贱的杂工粗活?!更何况,做的过程一丝不苟,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草率了事,也没有不耐烦地偷懒怠惰,全程确实地做好答应下来的工作,这才是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看着古翔逸把最後一个盘子收进橱柜里,并且洗好木盆、盛满水缸、把抹布放回原位。
他的动作是那麽的流畅,那麽的理所当然。
她忍不住出声,「翔逸。」
「嗯,怎麽了吗?是不是有哪里没洗乾净?」
「你…会是个良缘佳婿的。」说完,墨魁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古翔逸笑得温柔,如果知道洗个碗就能掳获芳心,他早就抢着来洗了!
是夜,下了一天的大雨,终於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止歇,呼啸一日的老天也终於累了,风雨稍歇,月亮从乌云中探出了半边脸。
古翔逸晚上一向不太睡觉,所以披上外衣又走到了湖中的凉亭,他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夜色如墨,让人不由自由地陷入回忆当中。
忽然,微风中传来细微的女子歌声,他凝神倾听…
果然是墨魁的声音!
这朵牡丹花半夜不睡觉是在唱什麽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是李白的将进酒!
古翔逸失笑,哪会有姑娘家夜里不睡觉,在唱将进酒的?
姑娘家不是都会吟唱一些,像清平调之类的诗词吗?
她该不会一个人在喝酒吧?!
当他还在思索满腹之时,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姑娘家的闺房前了,只现墨魁凭倚在房间窗棂之上,一席月牙色的单衣,螓首蛾眉,唇不点胭脂而红似火,三千乌丝如瀑披散在肩上,月光微微洒落在她的脸庞,此时的她美得脱俗。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朱唇微启,唱着将进酒。
「墨魁姑娘,这麽晚了还不睡?」古翔逸走近窗前,低声问道。
墨魁一见是他,微微一笑,「你不也是?睡不着吗?」
古翔逸见她脸上那朵清丽的微笑,心中一紧,也许是月光的魔力,她看起来更美了。
「墨魁姑娘,怎麽有雅兴在这儿吟唱起将进酒呢?」
墨魁不禁赧红了脸,总不能告诉他,他就是始作俑者吧!
今晚自从见他洗碗之後,她满脑子都是他那认真踏实的模样,想得她睡不着觉。
「今晚的月色好美,就诗兴大发罗!那你呢?为什麽不睡觉?」她连忙把问题推回去。
古翔逸看她羞赧的娇态,脱口而出,「想你!」
旋即觉得自己太过鲁莽,「抱歉,我太唐突了。」
墨魁闻言反而轻笑出声,「我喜欢你的答案。」
「因为我也在想你。」她笑意晏晏地凝望着他。
古翔逸听到她的回答,只差没有开心的大吼大叫!
还好他内敛成性,只是情意在心底不断地翻涌,久久才说出一句话,「你真的好美…」
不禁跨步向前,握住她悬靠在窗棂凭栏上的小手,目光深沉而醉人。
她也不挣扎,任由他的大手紧握,手中传来彼此的体温。
夜凉如水,情意流动,此时两人都默默无语,静静地感受温暖的情意在彼此之间缓缓的流动。
「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心动过,甚至做出这麽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想,以後我也不可能会对其他女子心动了…」他以低沈的嗓音喃喃地倾诉着。
若是平常女子听到如此露骨的表白,早就羞得躲起来了,可惜桑墨魁原本就不平常。
她以坦率的眼光看着他,「为什麽?我并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他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她没有追问他有过多少女人,「我喜欢你的美,直率、清灵、隽逸、洒脱,你就像是置身於翡翠里的夜明珠,没有扎眼的华丽但有着灿亮的光芒。」
她没说话,只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望着他,浮出一抹甜蜜的微笑,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这个答案。
彼此凝视良久,她笑道,「你真的想一个人在这儿站到天亮吗?」
「我更想搂着你站到天亮。」他好心情地调笑。
她闻言娇嗔道,「我今天才认识你而已,想得美!」
他低沈的笑声回荡在长长的回廊…
他脱下披在身後的外衣,横过窗棂的凭栏,覆盖在她的身上,「起风了,别着凉了!」
看着她白细柔软的小手,从他的外衣袖里伸出,他不禁下腹一紧,心中暗自叫糟!
这朵牡丹花对他的影响力真的太大了,这麽小小无心之举竟然让他起了反应。他赶紧运功平息体内的骚动,深吸一口气,半身越过窗棂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晚安,我的紫牡丹。」旋即离去。
她轻抚残留在额上的余温,拥着身上那片沾染着他特有男子气息的外衣,心里甜丝丝的,这就是爱恋的感觉啊。
看来今夜会是一夜好眠了。
可怜有人会一夜不成眠了!
一大清早,老天爷看来是休息够本了,又开始狂风暴雨了起来,看得齐少白是哀声连连。
早膳之後就坐在大厅门口望雨兴叹,墨魁见状不禁问道:「齐公子,你们有赶着要上哪儿去吗?不然怎麽那麽着急啊?」
「桑姑娘,叫我少白就好了。我们也没有一定要赶回凌月山庄,只是我这个人闲不住。雨势这麽大,什麽都做不了…闷啊!」
墨魁失笑,看看厅里头其他三人整好以暇悠哉喝茶的样子,再看看那个闲不住的人毛躁样子,真是一群宝贝蛋。
她叹笑道,「才第二天就闷坏你们了,如果雨再下下去的话你们不就都发狂了?」
「桑姑娘,我们平时忙惯了,就算没有江湖事。平时舖子里的事,漕运商馆里的事还有驿站里的事都够我们忙乎一整天的。突然地这麽闲下来,还真是不习惯。」齐少白坦承道。
「原来你们是劳碌命啊,这麽吧!要不要去我爹的书库看看?」
四人闻言,眼睛一亮,有书可看,那可太好了!
「看不出来,你们还挺爱看书的嘛!」
「桑姑娘,有所不知,除了烈焰这个武痴是例外。我们啊都被少主影响的,少主才是真正的爱书人,我们山庄里的藏书阁可是壮观的很呢!」楼君楠兴奋地说。
「是吗?」她讶异地看着他,「那就来参观一下我家的书库吧。我这老爹最爱看书了,每次出门都会托人寄书回来,不然就扛了一堆破书回来,都放不下了还一直买。买还不打紧,还自个儿写了起来,害得我每年光晒书,就累得直不起腰来。走吧,跟我来。」
四个大男人听到有书可看,就乖乖地被她领着走,一路上她还不断状似自言自语的喃喃说着,「依你们的个性,应该可以在里面待上一年半载。」
「书库里有医书、药书…」闻言楼君楠眼睛一亮;
「还有经书、兵书…」亮眼睛的人变成齐少白;
「各门派的武学评论,跟阿爹写的各门派绝学的优胜劣败分析…」樊烈焰瞠大眼;
「还有奇门遁甲,五行术数,杂记地志跟…哎呀反正有三万多册,讲不完啦!」
「三万多册!」四人大惊失声,这可不是一般的藏书量啊。
「对啊。」
墨魁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推开一扇房门,放眼望去二层楼高的大房间是一般房间的三倍大,壁上嵌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充当照明,里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十分壮观。
看到他们四个一脸震撼的表情,墨魁可是骄傲得不得了,「怎麽样?比起凌月山庄应该不差吧!」
古翔逸惊叹地说,「这…根本不是我们可以比得上的,太惊人了!」
其他三人已经完全无视墨魁的存在,飞也似地在书堆中开始挖宝。
墨魁转身就要离去,古翔逸旋即握住她的手,「墨魁,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他连「姑娘」这两个字都省下来了,真是越叫越亲密。
墨魁仰头回以一笑,柔柔地说,「我去泡个茶给你们,马上回来。」
「我…」古翔逸不知道为什麽,就是不想让她离开视线,「我跟你去。」
墨魁闻言一怔,「你不想看看有什麽奇书吗?」
「我比较想跟你在一起。」古翔逸坦言道。
她又脸红了,墨魁拉着他到桌案後坐下,偷觑其他三人正专注地看着书,她便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在这儿等我,我立刻回来。」话一说完,人就跑了。
事实上,其他三人从少主开口问她要去哪里时,就拉高耳朵仔细听,哪有把书里的字看进眼里。
这会儿,一个个都在心里头暗笑呢!
桑墨魁不会武功,所以不知道那三个人压根儿心思不在书上,但他古翔逸可不是,「听够了没,你们?」
「哇!神农百草经耶!想不到竟然在这里见到…」楼君楠假装在找书。
齐少白顾左右而言他,「看来这书斋的主人不是普通人。」
樊烈焰索性装作没听到!
古翔逸无奈地看看这几个人,最後自嘲地说,「你们慢慢看吧!」
决定别留在原地让他们看好戏。
不知不觉间,他又踱步到湖中央的凉亭,不知为何,他就特别喜欢这个孤立於其他建筑之外的湖心凉亭。
风雨萧瑟天黯然,一张张哭喊垂死的脸庞又闪过他的眼前。
回忆涌现,他脸上满布悔恨、愧疚之色。
墨魁端着刚泡好的热茶及杯子,心情雀跃地走向书库,却一眼望见站在凉亭中的古翔逸,他的身影看起来如此地…悲伤!
如同她阿爹在雨天偶尔浮现的悲伤神情,如出一辄,她心念一动,转身朝凉亭走去。
「想什麽?」她放下手中的茶盘,开始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摆放起茶具。「你做了什麽後悔莫及的事吗?」
他闻言身体为之一震,缓缓地回身看着她。
「想问我怎麽知道的吗?」她微笑。
他颔首不语。
「因为你的表情,跟我阿爹在回想起他当年所犯下的恨事时,一模一样。」她继续倒着茶,平静地说着。
良久,他终於出声,「我杀过人。」
她朝他看一眼,把茶杯递给他,不语静待下文。
他叹口气,「我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捡去,他训练我成为杀手。我不杀人,他就杀我。直到遇见我义父,才得以脱离那种生活。」
「所以呢?」她啜着茶,彷佛他刚刚只是在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感觉喉咙有点乾涩,喝了口茶,挣扎许久後终於开口,「有许多死在我手下的人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但…也有…也有无辜的老人和小孩。」
像是有东西哽住喉咙似地,他又停下话来,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着,「我无法忘记他们临死前苦苦哀求饶命的样子,尖叫声、怒骂声、还有断气时那种死不瞑目的样子。」
「然後呢?」她开始嗑起瓜子来了。
闻言他从自责的情绪中蓦地回神过来,傻傻地说,「什麽然後?」
她笑笑地吃着瓜子,「你不是说你杀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之後被你义父收养,就结束杀手生活。然後呢?」
「呃…就…没有然後了。」他呆呆地回答。
她有点兴味索然地说,「就这样而已啊?那你在後悔什麽?」
「墨魁,我杀过人,没有理由地杀人!」他痛苦地说。
「嗯…可我杀过鸡,就因为我肚子饿,所以杀鸡耶!」她认真地说。
他愣住,「呃…可是我杀的人,有很多是无辜的!」
「嗯…我每天吃的鸡鸭鱼也都没得罪过人啊?它们也很无辜啊!」她不解地问。
「可我不管他们痛苦哀求,还是照样痛下杀手啊!」他激动地说。
她歪着头,「我杀鸡的时候,鸡也都跑给我追,我还是照宰不误啊!」
他有点无力地说,「墨魁,我杀的是人!」
「我知道,所以呢?」她柔声问道。
他有点讲不下去了。
「翔逸,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
「你以杀人为乐吗?」
「当然不是!」
「你觉得生命有分贵贱吗?」
他想了想,摇头。
「那麽,你觉得人的命与走兽飞鸟的命,会因为人是人所以一条生命当两条来算吗?」
他开始懂了,可他还是无法释怀!
「杀生就是杀生。不管杀的是人还是兽,甚至是虫蚁,都是杀生。」她平淡却掷地有声地说着。
「但,我可以不必杀他们的啊?他们是无辜的,我多希望,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他闭上眼痛苦地说。
「你不杀他们,你就会被杀,不是吗?」她疑惑地问。
「是没错,可是…」
「无论你再怎麽後悔,再怎麽祈望,你做过的的事就会变成没发生过吗?」她再问。
他叹口气,「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觉得你比较可恶,还是刑场的刽子手可恶?」她问。
他傻住,他从没这样想过,「我…我不知道?」
她笑笑的说,「在我看来,你们都不可恶,因为你们只是在做你们的工作。不管原因如何,什麽样的因缘际会造就了当时的情势,使得你们不得不去做你们不得不做的事。这样的人,有什麽可恶?」
「你想告诉我你杀过无辜的人,杀过老弱妇孺,所以你比较可恶吗?」她继续笑笑的说,「或许其他人会这麽想吧!但对我来说,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珍贵的,无论是再十恶不作的人,除了天要收他,不然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夺走他人的性命。所以初生婴孩的性命与杀人魔的性命,在本质上都是一条生命。」
他疑惑了!
「我没有那麽天真,我也主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是我认为死亡并不是唯一的惩罚。就譬如你,对你的所作所为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你继续活着。」她仍是一派云淡风清。
他怔忡半晌,叹了口气,「墨魁,我不懂?」
「像你这样日不安食,夜不安寝,时时刻刻惦记着一群早就去投胎的死人,孤立自己,让爱你的人担足了心。让你愧疚到无法拥有幸福,这种惩罚比死还可怕,不是吗?」她一针见血地说。
这番话像是五雷轰顶,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她坐到他的旁边,帮他把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水倒掉,补上新茶,再放到他的手中。
「我无法帮你,因为你根本不想接受别人的帮助。你乐於让自己沉浸在悲哀的想像里,因为你害怕拥有快乐与幸福。而那些死去的人只是你的藉口,因为你只是害怕走出自己的世界。」她坦率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你不孝。因为,你如此自虐,为的是让收养你的义父知道,他不该救你於水深火热之中?还是想让他後悔,不该让你走到阳光下?」
「你不义。因为,你以为这点芝麻小事,会让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兄弟们看不起你。你根本就不信任他们,这算什麽兄弟!」
「你不仁。因为,你连自己都帮不了了,还妄想能帮到什麽人?」
「你不忠。因为,你竟然鄙弃过去如此尽忠职守的你!」
她柔下语调,握着他的手,坚定的告诉他,「如果,你告诉我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害怕你。那麽我可以告诉你,你失败了;如果,你告诉我这些话,是为了让我安慰你。那麽我可以告诉你,这根本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如果,你告诉我这些话,是为了让我知道,你是一个罪该万死的杀人魔…」
她伸手抚摸他紧蹙的眉头,「那麽我可以告诉你,我只看到一个善良的男人,为了他所不应该负责的过去,感到深深的忏悔。翔逸,你知道吗?没有良知的人,是不会愧疚的。」
她的一番话就像铁槌般,一槌一槌的钉进他的脑袋里。
倏地,他紧紧地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上,她的发中,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以剧烈的颤抖释放内心的波动。
多少年的自卑、愧疚、委屈、不平、害怕、担忧在此时一同地爆发出来,把他内心的黑暗脏臭的角落破坏得一乾二净。
「墨儿…墨儿…」他感动得只能不断地叫着她的名,良久…良久。
她轻轻地回抱他,小手轻拍他的背,「死者已矣,来者可追。别再惦记着那些你所没有的东西,张眼看看你所拥有的东西。」
他终於抬起头来凝视着她,脸上的神情无比地轻松,也展现了从未有的释然光采。
墨魁温柔的笑着,「看看树有多绿,花有多香,眼前的墨儿是多麽美丽可爱又大方。」
他笑了,发自心底开怀的朗声大笑。
他爱怜地轻抚着她粉嫩光滑的脸颊,「墨儿,你怎能如此地豁达?如此大度?如此的独一无二?」
她俏皮地眨眨眼,「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位桑墨魁,所以当然是独一无二的罗~」
他大笑,他开始理解为何墨儿如此爱笑了,因为快乐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墨儿,我的墨儿。」他轻柔地再度拥她入怀,「谢谢你。」
哎,他的怀抱真舒服,高度合宜,软硬适中,让她有点不想放开。
她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慵懒地说,「不用谢我。我只是自私了点,所以什麽事都往有利自己的方向去想,所以天天过得这麽快乐~」
他低笑,「还好你够自私。」
「看在你这麽大方地跟我说故事,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她语带深意地说。
「哦?什麽样的故事?」他随口应了一句。
她语带笑意地说,「我跟我阿爹的故事。」
这会儿可引起了他十足的兴趣,「洗耳恭听。」
嘴里应着,搂着她的手却开始把玩起她乌黑亮丽的秀发。
「我阿爹不是我亲生的爹,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蓦地,说出一句惊人之语。
古翔逸震惊地拉起怀中的人儿,注视着她的脸,看她一脸温柔地娓娓道来,「应该说是灭我全家的凶手。十多年前,他因为误信人言,所以自以为替天行道,而杀了我全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命,那时我正好到邻居家中,玩累睡着了,所以逃过一劫。」
古翔逸仍然不敢相信,他一直以为她的洒脱,是来自於顺遂的人生以及美满的家庭。
「可後来,阿爹他才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但人已经死了,他後悔内疚不已,一度想要轻生,但他的傲骨由不得他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然後,他找到了我。」
她笑笑地说着,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我还记得那天,他一个大男人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好不伤心,求我一刀杀了他,结束他的痛苦。那年我才八岁,看到他个样子,我真的觉得他…好可怜!」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他?」古翔逸忍不住问她。
墨魁认真的想想,摇摇头,「恨一个人真的好累!被恨的人没感觉,但恨的人好累。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有多讨厌一个人,多想害死他,还要努力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很厉害去报仇。身体累,心理更累!当然,我一开始听到爹娘兄姐和疼我的叔伯阿姨都死了,心里好难过。但转念想想,即使今天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总有一天生离死别,我也是要离开他们的。只是现在他们比较早走而已。不是吗?」
古翔逸默然。
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怎麽能够如此的释怀?!
「反而看看我阿爹,虽然人是他杀的,但当时,他也是真的以为,他杀的是恶人,他是在替天行道,没想到弄错了!杀了无辜的人,我想,他一定很痛苦。我的爹娘兄姐被杀的时候,只是痛一下下,但他却要痛一辈子,如果,我是我的爹娘兄姐,一定也会觉得他好惨。」她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就跟你一样,你也好惨。」
古翔逸苦笑,心想:还好我想开了,不然真的如她所言,悲惨一世,而且是自找的!
「当阿爹求我杀了他的时候,我想了一下,我很怕血,而且力气很小,如果杀不死,会好恐怖;再说了,我可不想像阿爹一样,杀了人之後,一辈子痛哭流涕,痛苦不已,我才没那麽笨!」
原来,她是从小就很古怪,不是被教出来的。
「可是,阿爹又坚持要我报仇,所以罗!我就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
她狡黠地笑着,「我告诉他,从那天开始,他就是我阿爹,他要代替我所有死去的亲人,疼我、宠我、怜我、爱我,把我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因为,这就是他从我身边夺走的,所以,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古翔逸再次被她的想法震摄住了!
「今天即使我再怎麽哭、再怎麽恨,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而我是孤儿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今天我阿爹再怎麽後悔,即使奉送上他自己的一条命,也改变不了他已经做了的事。所以,何不想想如何弥补我比较重要吧?!如此一来,他可以赎罪,而我也不再是孤儿啦!不是吗?」
她笑笑地说,「我阿爹也真可怜,想他一个大男人要养大一个八岁的女娃儿,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他很疼我呢,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天到晚还得应付我的鬼灵精,你看我这个仇,一报就是一辈子,很划算吧!」
这是哪门子的报仇,根本是救人吧!
是啊,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苦多乐少,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古翔逸真正看开了。
古翔逸又爱又怜地搂着她,「墨儿,你真是世上最特别的女人了!」
她俏皮地说,「您谬赞了,古少庄主。」
古翔逸看她俏皮生动的模样忍不住朗声大笑,他的笑声,传遍了大宅院,在山谷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