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庄歆妍整整踟蹰犹豫了半个多月，就连房子里典儒留下的所有什物，都让她打包装袋，丢掉的丢掉、回收的回收，再也没有什麽事可以让她逃避分心，终究还是必须面对始终梗在心上的那根刺。
咬牙忍痛拔掉，或者，让它继续插在心里的创口上，然後化脓发炎。
向来自诩果决坚强的她，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泪，才能强忍难以割舍的心痛，在那张薄薄的纸页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所以这一季，大家的表现都很不错。尤其是小曾，你的业绩是同期新人当中最亮眼的，以後要继续努力喔。来，我们一起给小曾鼓掌一下！」业务部每周例行会议上，主管叶姐最後作结道，率先拍手，大家也从善如流。
「谢谢叶姊和大家，真的不敢当。其实是庄姐很照顾我，如果没有她积极地带我，我也没办法这麽快进入状况。」曾晓茹，就是那位离婚的单亲妈妈，也不居功，谦虚地笑笑。
「歆妍，你这前辈很不错嘛……歆妍？」叶姐发觉手下爱将正心不在焉地恍惚中，连忙悄悄推了她一把。
庄歆妍立刻回神，「呃……喔，很好，大家都很棒。」嘴上说着慢半拍的附和话语，同时也将资料夹中那份令她痛心又伤神的文件又往内藏密了一点。
会议结束後，大夥儿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庄歆妍却敲了敲叶姐办公室的门，打开资料夹，取出假条递到她身前的办公桌上。
「叶姐，今天下午我有点事必须外出办理，想请事假。拜托你了。」
「发生什麽事了吗？」叶姐略显诧异，因为这还是她进公司服务以来头一回请事假。
「嗯……一些个人私事，很重要的……」庄歆妍试着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却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叶姐是个在社会上打滚多年的人，丰富的阅历早让她看出庄歆妍这一个多月以来的不对劲。不说别的，光瞧她近日自动待在公司加班到九点、十点，小曾好看的业绩大概也有不少是她这位前辈在背後辛勤的成果，就够耐人寻味了。
明明一年之中相聚不到半年的老公好不容易从国外返家，她却有家不回，好像有意让自己忙录到麻痹似的，这样的举动怎麽看就怎麽反常，不是吗？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得出七、八成。
「好吧，我准你的假。不过，」叶姐一边在假条上签字，一边语重心长地提醒她：「你也知道下个月公司就要进行课长陞迁考核了，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好好照顾自己，别在这紧要关头出岔子，不要让我失望。」
「叶姐，我……」庄歆妍欲言又止。天知道她多想找个置身事外的朋友尽情地聊一聊，可是……
「既然你都说是『私事』了，就没有必要向其他人交代，但你自己要拿捏好分寸，不要影响到生活的其他方面。」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叶姐。」
目送她转身离开、顺手阖上门扉，叶姐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喃道：「离婚协议书？这五个字看了还真是刺眼哪。唉，果然太幸福是会遭天妒的……看样子，资料夹是该叫总务部的人换上大一点的尺寸了……」
晴好冬阳兜头晒下，庄歆妍抬起腕表一看，扯了扯嘴角，无法不觉得讽刺荒诞。
她花了不少时间自我说服，好不容易才在摇摇欲坠的理智支撑下走进户政事务所，然而忐忑地等候了许久，轮到她的号码牌时，户政人员却面有难色地告知她，离婚登记必须夫妻双方和证人一同前来办理才行。
於是，她的那些心理挣扎顿时全成了一出笑话。
是呀，婚姻是怎麽成立的，就该经由相同的程序结束。她怎麽会忘了呢？
又或者，是她根本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入这种情境里，导致变故一发生，一切都乱了套……
但，典儒那麽明明白白地对她说了，他不会再回来。而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次心平气和地联系他，就为了办妥这可笑的离婚手续……
他们的婚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前阵子她带小曾一一拜访老客户，彼此空暇时也聊了很多。而女人之间的话题，总是不脱感情、婚姻和家庭。
小曾说，她那个荒唐前夫不但搞外遇，还把第三者带到家里来，甚至要他们的孩子叫那女人妈妈。这让原本还打算为了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她忍无可忍，终於闹上离婚一途。
男人原本不肯，拼命澄清他只是玩玩而已，其实他根本只是不想负担离婚後必须支付的钜额赡养费；而一向挑剔她的公公婆婆，尽管自知儿子理亏在先，却也一直劝合不劝离，就怕孩子的监护权全归她，二老日後再也看不到可爱的孙子。
也因此，离婚的事闹得很久，拖延了一年半载，总算才在她的妥协下离个乾乾净净。她可以不要前夫的半毛钱，因为生活费她可以自己赚，要是真得靠那良心薄幸的男人养，母子三人恐怕早饿死了；她也可以看在公婆的情面上，让前夫保留孩子们的探视权……然而，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她断然无法再容忍下去。
「一个人生活，不难，也不算太坏。」说到最後，小曾微笑着这麽对她说，云淡风轻的口吻，「婚姻呐，只要你别把它看得比自己重要，当你必须抛弃它的时候，就只是像吸入一口废气再吐出来，虽然或多或少造成伤害，但对你日後的健康而言绝对是有益无害。我也是离婚之後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层比喻让庄歆妍默然许久，而小曾的亲身经历也使她更加迷惑不已。
那麽，她和典儒之间的情形呢？
典儒从来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即便他提出离婚的请求，她依然愿意相信他并未背叛对婚姻的忠诚义务；既然他说没有外遇，那她就相信他的清白。
他们还没有小孩，自然不会为了孩子的管教问题争吵不休。家人相处方面，更是不成问题，她的公婆皆已过世，也就没有所谓的婆媳问题；当初结婚，自己家人相当赞成，婚後典儒也很照顾岳父母，让爸妈在街坊邻居间因为这半子而得意不已。
至於离婚条件，典儒甚至可以说是大方地割让了他留在台湾的一切资产。
两相对比之下，庄歆妍完全找不出半点适用的通则，令她更不明白了──究竟是什麽「污染」了他们的婚姻呢？到底为了什麽，典儒必须跟她离婚？他所说的理由，她压根无法理解……
由於这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为什麽」，牢牢地盘桓在她脑中，她甚至连一丁点不甘心的情绪都挤不出来，仅能在困惑的涡流中自我挣扎着，爬不上岸。
眼看还有大把时间，庄歆妍正想着是不是该早点回公司销假上班，否则以目前的她来说，一得空闲就只会胡思乱想，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沮丧低落。
就在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是妹妹打来的。
「歆怡，手机网内互打虽然便宜，但你几乎天天打来也太夸张，我都说我没事了……」
「不是啦，姊！你现在有没有空？方不方便跟公司请假啊？」庄歆怡语气急促地问。
「嗯，我今天下午刚好临时休假。怎麽了？」
「那你快点开车去桃园机场，从台北开车过去比我从新竹杀过去要快多了。」
「为什麽要去机场？接谁的机？」可笑的是，当下从庄歆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居然还是刘典儒的脸……
「沈奕瑒啦！是沈奕瑒从英国回来了，再一个小时，他就要下飞机了！」
「咦？你是说奕瑒？怎麽我们之前都没有他的消息，如今一下子就──」
庄歆怡没空解释那麽多，高亢的嗓音打断了她的疑惑：「哎唷，姊，你先去接机就对了啦！那个臭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老爱找我的麻烦，这种事情也不早点讲，人都在香港转机了才传一封气死人的简讯过来，要人去接驾，他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咧！……啊，我要赶着带客户去看房子了，等下转寄他的简讯给你。姊，晚点你接到人再联络我喔，谢啦！掰！」
听妹妹连珠炮般地说完，就切断通话，庄歆妍无奈又好笑地将手机丢回手提包里，随即坐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里，发动引擎，开上高速公路，往桃园机场前进。
奕瑒……时间过得真快，印象中，个性开朗、偶尔喜欢对她闹闹别扭的那个大男孩，转眼间也从英国念完大学回来了呀……
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他有没有变、又变了多少……
微寒冬风从半敞车窗吹了进来，拂过神色疲倦的脸庞，庄歆妍却不禁展露了这阵难过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