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盜墓架空》Inaccurately Within — Inaccurately Within Act.VI

正文 《盜墓架空》Inaccurately Within — Inaccurately Within Act.VI

虽然张律师此刻正十万火急地冲向窗户,朝外查看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然而,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前推移,将镜头转至宅邸另一侧、另一间房、另一个视角。当张起灵与吴邪在睡梦中时,关於,那些清醒无比的人,直到他们长眠不醒,这中间,所发生的一切。

夜深、夜沉、夜静无声。苍白的月光无力地在冰冷的地板上撞击出光影,万籁俱寂。

像猫般灵巧,足尖一点,跃上墙,跳上门板上方的细框,倒挂,无声无息的掏出一把备份钥匙,喀啦、喀。

木板门滑开,半掩的门扉,摇晃,像是招着手,说,来吧、进来吧。

凭藉腰力,整个身子朝房内荡去,缩起身子,半空中翻转几圈,优美,俐落。一伸展,手向後拉,宛若绷紧的弦,待发。

唰----

顺着落地的力道,手上的短刃寒光一闪,毫不犹豫戳入隆起的被褥。

「啧!」神色大变,不对、不对了。

同一时间,迅速起跳,抓住小吊灯,凭藉自己瘦小身材的优势,朝上攀爬。再晚了可不行,只见刚才落脚处已插满针头,从四面八方飞来,却不带起一丝风。

「……霍秀秀,我知道你很笨,但我不知道你这麽笨。」

一咬牙,冒险从吊灯上一跃而下,脚尖在书桌上一点,飞身朝衣柜里钻,带上柜门。一路上针头穷追不舍,啪啪啪的射破纸吊灯,咚咚咚的插在木桌上,答答答的钉在柜门外。

「霍秀秀,我说你啊,未免也太死脑筋。」充满笑意的嗓音,怎麽听都不怀好意:「搞暗杀,也该先垫垫自己的斤两。」

啐一声,困在衣柜里的霍秀秀不发一语。

步步向衣橱逼近,冷笑看着瓮中之鳖:「……还是说,杀掉一个人,你还嫌不够?上瘾了不成。」

「我是要杀你!」

霍秀秀低喝一声,使尽全力朝衣柜木门踢去,只见整片木板从金属接扣脱落,朝对方撞去,霍秀秀从衣柜中飞出,跃上木门,似乎准备顺势以木门压制对方。

然而,对方却灵活的避开,朝闇影中一闪,融入黑夜。

霍秀秀不慌不忙,翻起刚落地的柜门,手一卷,当现成的盾牌使。对方手一扬,飞出的针头,全被木门拦下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像懦夫一样在黑暗中躲躲藏藏。」霍秀秀厉声喝道:「黑眼镜,出来!」

「这叫善用环境,亲爱的。」黑眼镜嘲讽:「像你这种杀个人连凶器都不知道藏好的家伙,这概念可能太勉强你了,听不懂的话,没关系。」

「刻意告诉我你在庭院里看到我从塔里出来,借此威胁我,要我帮你在潘子面前说不在场证明,还在妈妈面前胡说八道,讲什麽我们两个要结婚?要不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停顿,霍秀秀止住自己:「你算哪门子正人君子,黑眼镜?」

「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monamour。」黑眼镜冷笑:「我不知道你跟云彩有什麽血海深仇,杀了她再假装成屍体第一发现人,你的演技还算不错。不过居然会拿着把刀大喇喇的走在路上,还没发现我看见了你,那实在是你的疏忽。我只是运用这资讯罢了。依照继承顺位,文锦夫人会拿到财产,而你是她的养女,我如果是你丈夫,那不就皆大欢喜了。」

「去你的王八蛋!」霍秀秀痛骂:「要不是、要不是顾及,我好不容易……我才不会顺着你的意思走!」

「哼,所以我说,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笨。」

「你什麽意思!」霍秀秀咄咄逼人。

「你以为这个故事会依照你的想像走?你觉得那个人跟你想像的一样好?」黑眼镜刺耳的大笑:「霍秀秀,你以为生命是童话故事吗?」

「反正你也称心如意不了,」霍秀秀冷言冷语:「我牺牲自己嫁给你无所谓,只怕你的发财梦也做不久。因为三省叔的遗嘱,并不是照着继承顺位定立的。」

「那麽,我要告诉你:凶手是什麽人,我心里已经有谱了。」黑眼镜大笑:「monamour,你只是我的备用计划。除非我推理错误,你才有机会当我家夫人,亲爱的。」

「你什麽意思!解释清楚。」霍秀秀愤怒的将手中的短刀对准黑眼镜的方向。

「monamour,当时在吴三省的门外,我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说,那地方不是密室。」黑眼镜嘻皮笑脸:「用意是让凶手以为我已经看破了他的手法,自乱阵脚,而暴露自己的身分。」

「所以你根本没看出来凶手是如何进入三省叔的房间?可你却宣称那不是密室?」霍秀秀很是鄙夷:「真卑鄙。」

「这叫手段,小姑娘。」黑眼镜轻笑:「我开始担心我们的婚後生活了,monamour,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你想不想还没洞房就被阉?」

「要说大话也得做的到才行。」

「你这个……」

「听好了,」黑眼镜扬声打断:「我放出消息,说破解密室後,第一件发生的事情是什麽?是你,你杀了云彩。」

「你难道认为三省叔是我杀的?」霍秀秀扭曲唇角,冷笑:「荒唐!」

「不,但是你跟那个人做出的事,我并不是全然不知情。」黑眼镜自己轻轻的笑了一阵子,在一片黑暗中格外毛骨悚然:「是那个人,对不对?是那个你想保护的人,杀了吴三省。」

「你少含血喷人!」霍秀秀吼道,手上握紧了短刀,彷佛恨不得将黑眼镜凌迟至死:「你有证据嘛?」

「我没有,很可惜。」黑眼镜摇摇头,笑道:「但是你的反应让我更加肯定了。」

「你少胡说八道,才不是!」霍秀秀眼睛充血,头发凌乱,几近崩溃的辩驳着:「那个人最好了!至少,对我,比这宅子里的其他人,来得更好、更好!你不要用你那张龌齰的脏嘴搬弄是非!」

「霍秀秀,我奉劝你最好早点从梦里醒来。你以为,在你为对方鞠躬尽瘁之後,那个人会感激你吗?你以为,对方会将你带离这一切,两个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你别做梦了!不,这就算在梦里也不可能实现的……」

「黑眼镜,给我闭嘴!」

「……你对那个人是一无所知啊!你可晓得,这些年,那个人都经历了什麽,去了什麽地方?那个人的残忍……」

「闭嘴啊───!」

霍秀秀抛开木板,大跨三步,一跃而上,融入暗影中,身体在半空中旋转,放弃视觉的引导,短刀直接划向黑眼镜的发声位置。凭着感官,观察对方动作带起风的方向,下意识的移动身躯,追逐。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纯熟,步伐稳重,气息平稳,足尖轻点若舞蹈,刀锋灵活俐落而不留余地。

只是,霍秀秀快,黑眼镜更快,一边躲过霍秀秀如蛇毒牙般的短刀,一边从医师口袋里掏出针筒,注入液体。

一片黑暗中,以霍秀秀的视力,无法看清黑眼镜的动作,她只能靠与生俱来的直觉,做出判断。她知道黑眼镜手上正准备着些什麽,即便她不知道那是什麽物件,但是她明白那必然棘手。黑眼镜要动真格的了,而她必须抢在黑眼镜出手之前阻止对方。

刀尖一转,她出乎意料之外的放弃攻击黑眼镜,以黑眼镜手上的物件为目标,刀锋一转、一挑,黑眼镜没料到这个动作,反应慢上一拍,眼看霍秀秀的刀尖就要将黑眼镜手上的针筒劈成两半……

「喀。」

霍秀秀瞪大眼睛,虽然这不会帮助她的夜视能力,但她着实惊讶。

她的刀被阻了。

「……滴……滴答……」

那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黑眼镜竟直接用手臂格档,阻止霍秀秀劈断他的针筒。

「切。」

黑眼镜发出不悦的气音,在霍秀秀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之前,她的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她整个人飞了出去,撞上石墙,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咬紧牙关,吐出口中的腥甜,挥舞短刀,立刻起跳。大事不妙,黑眼镜要是真动了怒,她绝对凶多吉少。

可惜,霍秀秀身上的疼痛减缓了她的速度,她的重心不稳,脚步虚浮。手臂先是被黑眼镜擒住,一下子就把她摔过了肩。霍秀秀脚下用力,想逃。黑眼镜毫不怜香惜玉,手上发力,一转,只听见一连串清脆的令人战栗的碎裂声,霍秀秀痛得简直想放声哀嚎。无意识的,她双脚胡踢乱蹬,却给黑眼镜抓个正着。

喀啦。

喀啦。

在无比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之际,意识朦胧的霍秀秀,还是感觉得到,冰冷的针尖穿透自己的皮肤,朝血管深处喂送。

「……你……你给我……你打了什麽?」霍秀秀咬牙切齿的喘息。

黑眼镜语调轻松,却毫无笑意,气势格外骇人:「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霍秀秀冷汗直流,不确定自己的反应是出自药效,抑或是缘於面对这般恐怖的黑眼镜。如果能让她选,她想应该是前者,至少她希望是。

「……你以为,以为……我不知道吗?」手臂开始麻木,她知道自己的意志渐渐无法号令四肢,力气正在流失:「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个人做过的事情,我知道……」

霍秀秀挣扎着,用自己没被扭断的手,拚命的抅向落下的短刀。

「但是……那人给我,我一直……一直无法拥有的。」

手指,要是,再长一点点……

「你有权利觉得我很蠢……但是,那人……给……家。」

碰到了。

「我不能……即便……」

杏眼圆睁,霍秀秀手起刀落,鲜血泉涌而出,洒了一地。

即便是牺牲我自己,我不能让你的计划得逞。

「你真笨,霍秀秀,」黑眼镜的声音毫无起伏:「你以为自杀,就可以避免我操控你、避免我利用你,以找出那个人杀害吴三省的证据?」

霍秀秀的身体剧烈抽搐,眼睛翻白。

「我会找到证据的。」黑眼镜彷佛想确保霍秀秀听得一清二楚,刻意说的非常慢、非常慢:「我会。」

在一阵激烈的颤抖後,霍秀秀目不瞑,吐出了最後一口气息。

「……而你,monamour,」黑眼镜冷冷地说道:「你已不能阻止我把那家伙揪出来。」

挺直身子,黑眼镜漠然的凝视眼前冰冷的屍体。

咻─────

什麽东西高速划过空气的声响。

下一秒钟,也是最後一秒钟。

黑眼镜只听到自己的脑壳被子弹打穿碎裂的声响。

***

张起灵以最快的速度探头窗外。夜色弥漫,吴家庭园在薄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夜晚冰冷的空气挟着寒意袭来,空荡的原野让争执的声响更加清晰。

「你这……你这……」野兽般的吼叫回荡在庭园。

同一面,与张起灵隔了好几个房间的另一扇窗也被推开,解语花探出头来。此外,有个穿长裙的身影,从塔楼的窗口,探出身子,往下查看。那是文锦夫人。

「你、你误会了……」害怕的解释,微弱而稀薄。

「你都那麽说了还能有什麽误会的余地!」

解语花反应很快,立刻大声喊道,声音中充满威严与警告:「潘子!你跟吴邪在下面搞什麽?」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句半疯狂的咆啸:「我杀了你这王八蛋!」

「该死!」解语花咒骂一声,瞬间消失在窗口,似乎冲了下楼。

一阵风吹过,迷雾散去,庭园迷宫里,两抹小小的人影,彼此追逐。跑在前头的是吴邪,在後方追赶的,是丧失理智的潘子。

张起灵冲出房间,朝楼下狂奔而去,快到一楼的时候,他跟掉头往楼上跑的解语花狠狠地撞在一块。

「枪呢?」解语花没头没脑的大吼。

「什麽枪?」

解语花气急败坏:「刚刚从潘子手上夺下的枪,我放在餐桌上,谁拿走了?」

「我没拿。」

稍早,在解语花把潘子的枪放在餐桌上,离开之後,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宣布订婚消息的黑眼镜和霍秀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是谁把枪拿走了。

「该死,该不会潘子又拿回去了吧?」解语花咬牙:「你们怎麽这麽不小心?」

「不,潘子手上没枪,我看到了,他没武器。」张起灵迅速回答:「他跟吴邪在迷宫里,你对迷宫路径熟吗?」

「怎麽可能?那迷宫除了吴邪跟三叔外没人熟!进去了绝对找不到路!」解语花丢下这句话,就朝楼上跑,张起灵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解语花爬上二楼,冲向右边的最後一间房,用力搥门。一边搥,一边吼:「瞎子!瞎……」

门缓缓地朝後滑开,没有上锁。

解语花朝房内一看,倒吸一口气,像是触电般飞快地退了回来。

张起灵从解语花的肩头朝内看去,悚然一惊,整个房间似乎经历了一场混战,桌椅歪斜,家俱毁损。房间的正中央,霍秀秀一动也不动的躺在血泊中,双眼狰狞的瞪着,腹部插着一把尖刀,手上握着一把枪。

「潘子的枪……」张起灵喃喃说道,将视线转往离霍秀秀不远的地毯上,一个男子俯卧着,头侧往门口的方向,双唇微张,好像有些惊讶。

那男人的头部,除去下颔之外,面目全非,子弹从他的脑部贯穿,血液和脑浆迸得四处都是,几乎看不出那曾是人的头颅。

张起灵看着对方的衣着,猜想这家伙应该是黑眼镜。但他现下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悠悠的推测,潘子跟吴邪还在外头追逐。而这现场太混乱,不该随意移去霍秀秀手上的枪。

转头,他问解语花:「除去枪之外,这宅里还有没有什麽具有远程威吓作用的武器?」

没有回答,解语花只是瞪大眼睛,似乎无法接受面前的景象:「怎麽会……秀秀……?」

张起灵正想说些什麽,却听见解语花低嚎一声,恍惚的朝房内走去,几乎是无意识的:「秀秀……」

张起灵连忙阻拦:「不要进去,现场必须保持原状。」

「怎麽会……这样呢?」

「解语花,没有时间了,我们要救吴邪。」

「明明,明明……怎麽……」

「没有时间了,解语花,没有时间了!」张起灵压抑不住内心的焦急,尽管拼命克制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对解语花大吼:「要救吴邪,我们没有时间了!」

「吴邪……」解语花重复着,似乎恢复了一些平时的冷静:「对,救吴邪……」

猛然推开张起灵,解语花朝二楼走廊的另一侧冲了过去,张起灵紧跟在後,解语花用力撞开与黑眼镜房间呈对角的房门,那房里的摆饰带了点异族风味,是云彩生前使用的卧室。

解语花一翻,跳上桌子,从墙上取下装饰用的悬挂弓箭,再迅速奔向窗边。张起灵一个箭步,帮他推开窗户,解语花一侧身,探出身子,眯眼,瞄准。

潘子和吴邪已经追到了树木迷宫的正中央,迷宫中央有座白色的凉亭,吴邪和潘子隔着中间的亭子,绕圈。吴邪一脸苍白,看上去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潘子则一脸赤红,攥紧拳头,青筋暴露。

从塔楼的窗口,文锦夫人冷着脸,对楼下发生的一切无动於衷。

「潘子,离吴邪远一点!」解语花喊道:「否则,我就杀你!」

潘子朝上望了望,歪着嘴,好像是笑了:「用我烂命一条,换三爷凶手的一命,值啊,怎麽不值……」

「潘子,别闹了!」解语花大吼:「吴邪是不可能杀三叔的。」

「是他!就是他!」潘子恶狠狠的瞪着面前苍白的吴邪,巴不得将眼前的人直接用眼神瞪死:「说啊,吴邪,你说啊!三爷不就是你杀的吗?」

「……应该趁那王八蛋昏迷时把他五花大绑的,混帐。」解语花低语,随即扬声说道:「如果你怀疑吴邪,那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那家伙并没有能够杀死另一个人,这样的勇气。」

一听到这话,张起灵注意到吴邪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了一个复杂的神情。

「解语花,哈,」潘子大笑一声,朗声说道:「我并不是怀疑这家伙,我是确信!你好好的睁大眼睛,看我制裁这不知感恩的混球!」

话音一落,潘子随即跃起,像猎豹般,精准如闪电地扑向吴邪。後者连叫都来不及,已被压制。

「可恶!」解语花诅咒着,随即瞄准、拉弓。然而,弓还没拉满,解语花忽地松开弓弦,按住自己的左肩,一脸痛苦的蹲了下去。

「你怎麽了?」张起灵问。

「……我没事。」解语花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换右手拉弓,他光滑的额头上密密出了一层汗,紧咬着下唇,惨白的嘴唇几乎要被他咬出鲜血。

潘子按着吴邪,两只手紧紧掐着吴邪的脖子,吴邪脸上漾满惊恐,双手试图挣脱潘子铁钳般的力道,却徒劳无功。

「潘子!……放开吴邪!」

解语花喊叫道,他的嗓音破了。他的左手无法控制的疯狂颤抖,箭尖晃来晃去,汗滴从他的前额滑落至下巴。

潘子没有反应,只是使劲掐着吴邪。吴邪脸色胀得通红,被潘子掐得伸出舌头。

张起灵忽然按住解语花的弓,轻声说:「我来。」

解语花抬起头,神色讶异。

「否则以你现在的状况,瞄准潘子之後恐怕一抖反而先射中吴邪。」连张起灵都惊讶於自己的镇静:「我来。」

解语花只迟疑了很短的几秒,随即将弓箭交给张起灵,让出位置:「你会吗?」

「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点,但很久没练了。」张起灵坦承,他深深吸气,祈祷自己的手指不要颤动。

「不要紧,绝对比现在的我强。」解语花说着,站到他的背後,指导:「……射中就好,潘子几乎完全挡住吴邪了,这是我们的优势,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射到他。」

张起灵有些陌生的握紧了弓,拉弦。他的掌心在微微出汗,不行,冷静,不然吴邪就要被掐死了。

「不要想吴邪。」彷佛看穿张起灵思绪,解语花说道:「专注在潘子的身上,摒除杂念。」

张起灵将注意力集中在潘子的後背,脑中强迫自己专心计算自己的呼吸,不想别的。吸、吐、吸、吐。

「慢慢来,张律师,你有的是时间……」解语花轻声对他说道,随即扬声向下吼道:「潘子!松手!这是最後一次警告!」

吸、吐、吸、吐。弦在手中绷紧。

「……瞄准,慢慢来。」解语花的声音很轻、很轻:「……别紧张。」

吸、吐、吸、吐。弓弯曲到极限,发出吱嘎声。

澎噔────!

松开手指,劲箭射出。

呼咻────!

张起灵看到箭尖没入潘子的背脊,潘子抖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掐着吴邪的双手。

「再补一箭。」解语花当机立断的命令。

「但……」

「快!不然吴邪就要被掐死了!」

搭箭上弓,这次比第一次熟练。

呼咻────!

然而,潘子像是铁了心,即便赔上自身的性命,也决意将吴邪掐死。

呼咻────!

这回,不需要解语花提点,张起灵迅速而准确的补上第三箭。

身上插了三只羽箭的潘子,从窗口看下去,显得格外渺小。他的身子抽动了几下,无力的倒向一旁,吴邪趁机挣脱了潘子的箝制,爬往另一侧,不住咳嗽。

张起灵静静看着,心里感到一阵放松,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无比强烈的茫然。他突然觉得自己又冷又热。脑子很热,但手脚却像是浸了冰块似的寒冷。

几秒之後,他才发现解语花将手搭在他的肩头,稳稳地拍了拍。转过头,他和解语花四目相交。解语花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张起灵懂。对方想说的,都已经表达。

解语花旋身,飞快地朝楼下奔去。

而自始至终,文锦夫人都漠然的在塔上观看。

张起灵放下弓箭,在窗沿坐下,垂眼看着依旧跪在地上咳嗽不止的吴邪,跟再也不会移动了的潘子。

然後,很缓慢的,他摊开自己的双掌,凝视。手指上,刚才用力拉弓勒出的红痕依然清晰可见。

正当防卫,紧急避难。是在什麽样的情况之下,立定了这些法律?从什麽时候开始,好像只要听见这些词眼,就可以为某些人的某些行为提供正当的藉口。

然而,你怎麽知道另一条命比这一条命值钱?张起灵,你怎麽知道你救了一个人?当救这人必须牺牲另一条命的时候,你究竟是救了人,还是害了人?

你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是公正的吗?还是,你其实,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偏颇利己的一群?

张起灵想着蒙着眼的石雕正义女神,无声的询问。

如果,人命是如此不值钱,那麽,正义呢?

我,做对了吗?

***

在大厅看到吴邪时,对方的状态很糟,睡衣上沾着污泥与草屑,惨白着一张脸,脖子上有红肿的扼痕,全身歇斯底里的不住颤抖,严重到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他在痉挛。解语花帮吴邪披了一件外套,但是吴邪似乎全然无感,只是一劲的发抖,毫无血色的嘴唇喃喃自语。

「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看着吴邪充血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张起灵觉得眼前这位青年,其实蛮可怜的。吴邪,在这个家,应该过得很不快乐吧?潘子对他的那种厌恶程度,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那是经年累月的恶意。他想起自己稍早在研究吴家房间分配时,所发现的奇怪现象:除去解语花的寝室(而解语花平时不住吴家),吴邪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在三楼,没有人跟他同一层。

现在,张起灵不禁想,这是不是一种刻意的排挤、恶质的忽视?让吴邪一个人在三楼,连个伴也没有。

吴邪跟吴三省处不好,与潘子的关系恶劣。以文锦夫人刚才那种漠然的态度看来,她对吴邪应该也不甚亲近。吴邪同黑眼镜也合不来,和霍秀秀好像只是霍秀秀单方面的对吴邪抱持好感,吴邪若有似无的在与她拉开某种无形的距离。

即便是如此关心吴邪的解语花,吴邪对他也是竖起一道墙,只在解语花刻意激他时,吴邪才会流露出一种相当可爱的暴躁,除此之外,吴邪和解语花的关系,也是微妙的不近不远。

吴邪在云彩过世时,显露出的激动情绪,是不是因为,云彩是吴邪在这个宅邸里,最接近同伴的存在?但云彩是下人,成为吴邪同伴的人,并非应当血浓於水的亲人,而是一个非亲非故的下人。

──好好张大眼睛,看看这个家对我们做了什麽。看看我,张律师,看看吴邪。

霍秀秀当时是这麽说的。而张起灵现下凝视着吴邪,反覆品尝这个语句。他的思绪忍不住飘向吴邪房内悬挂的画:无云的艳阳天,沉暗的宅邸;无邪的外貌,灰暗的内心。

这年纪轻轻的大男孩,究竟都经历了些什麽?

「没事了,吴邪。」解语花将手放在吴邪的肩膀上,彷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吴邪发出了类似笑声的尖锐音节,像是一个人的神经绷到最紧,歇斯底里的那样,咯咯笑个不停,并非有什麽事情特别好笑,只是怎麽都停不下来。

张起灵记得,吴邪曾经对他说过,自己对於善意与恶意的感受非常敏锐。纯粹就敏感度而言,张起灵认为吴邪并没有说谎,但这样神经纤细的人,在这样一个……可能要把自己的神经放到最粗才能生存的家庭里,朝夕生活,想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可是,张起灵不了解,如果这样痛苦,为什麽还要逼迫自己,在这个家,不愉快的持续居住下去呢?

「小……小花,谢……谢谢。」吴邪模糊不清的说道,神经质的抓了一下解语花的手臂。

解语花移开放在吴邪身上的视线,好一阵子,才轻声说:「……别谢我。」

吴邪抬起头,不解。

「救你的人……」解语花似乎暗地咬咬牙:「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张律师。」

吴邪像被电到一般,很用力的扭过头,瞪大眼睛,只是看着张起灵。霎时,张起灵感到心里一紧,吴邪的眼神中蕴含了太多赤裸裸的情绪。不、不是感谢。吴邪的凝视情绪繁复,却并非感谢。

不可置信、惊慌失措、无法理解,还有……

还有感动,很淡,却很深刻的,感动。像是层层厚冰,在冬阳的照耀下,些微的,只是些微的,融化了一点点,熠熠发光。

「……为什麽?」吴邪的眉头微微蹙着,表情却不可思议的柔和。

为什麽救吴邪,张起灵也不知道。他虽然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照着那套﹁如果不拯救这个人那对方就死了所以这是正当防卫﹂的路子去解释,但是他非常清楚,这不是他行动的理由。

那麽,他行动的理由是什麽呢?

如果不是为了正义,他为何如是盲目?或者,如是盲目,又怎能以正义为名?

只是,犹豫之际,张起灵知道某些他还说不上来是什麽的东西,渐渐地渗透他的心坎。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一些,暖暖的,却有些微刺的东西。

吴邪没等张起灵回答,突然一耸肩,笑了。

「没关系,你不用回答。」吴邪的笑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哀愁,仍,终究是笑容:「我想,或许,这也是种缘份吧……你似乎总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

张起灵皱起眉头。什麽「总是」?他只有救过吴邪这一回,对方在说什麽?

但在他有机会向吴邪确认之前,解语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脸的沉重哀痛,他轻拍吴邪。

「怎麽了,小花?」

「吴邪,有件事……」解语花低语:「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张起灵随即了然。是了,霍秀秀跟黑眼镜的事情。

「什麽事情?怎麽了?」

「稍等一下,这件事,文锦夫人也有资格知道。」

「到底怎麽了?」

「先……」解语花有些拿不定主意:「我们先去找文锦夫人,来。」

「到底是什麽事情?你想说什麽?」

「……来,你来。」

解语花领着吴邪朝楼上走,张起灵考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他们穿过阴暗的长廊,无光的回旋楼梯。不知道是张起灵的错觉,抑或是事实如此,他感觉这间宅邸充满了铁锈般的血味,隐约带着淡淡的腐败气息,每一道暗影都像潜伏着的嗜血,随时丧心病狂地破茧而出。

吴三省在四楼的卧室,长眠不起。云彩在地下室,划破颈脉。霍秀秀和黑眼镜惨死在夜深人静时。而树林迷宫里的潘子……被张起灵亲自射杀。

这宅子里的一切,都是不精确的、歪斜的。待久了,张起灵怀疑,自己也歪斜了起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到底,什麽是对,而什麽又是错?是非对错的界线开始模糊,久远的血腥回忆开始复苏。这样的事件,跟当年张起灵经历的灭门,某些层面上,着实相像。

穿过稍早文锦夫人被袭击的石像鬼走道,在三人面前的,是深锁的木门。

解语花皱起眉头,率先上前,敲门:「文锦夫人?」

毫无反应。

「……文锦夫人?文锦夫人?」解语花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音,最後解语花乾脆直接放声喊叫:「陈文锦!」

「我不会开门的。」回答他的,是门後传来的模糊嗓音。

三人一愣。

「文锦夫人,怎麽了?」张起灵轻声询问。

「张律师,如果你够聪明的话,我建议你最好跟我做相同的事情。」文锦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很清楚自己做过跟没做过的事情,我既没有杀死吴三省,也没有碰云彩一根头发,刚才吴邪和潘子的纷争,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我更不想追究。但是,正因我什麽都没有做,所以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疯狂杀人魔!」

此话一出,吴邪一下子变了脸色,不安的用眼角看了看张起灵,又看了看解语花。张起灵面无表情,解语花则露出了有些迟疑的神色。

「但是,文锦夫人……这个……」解语花犹豫着:「这件事情,您……总之,您先开门吧。」

「绝不!」

「可是,」张起灵看到解语花明显的闪过一丝痛苦:「这件事情很重要。」

「没有什麽事情是不能直接这麽说的。」文锦夫人毫不让步。

解语花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下,抬起头,先看了一眼吴邪,像是一种安抚,提点对方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秀秀……」解语花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秀秀她出事了,在黑眼镜的房间里。他们……他们,过世了。」

木门後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令人不安、长到令人害怕。

张起灵留心着身边的吴邪,担心对方会承受不住这个消息。然而,吴邪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那我就更没理由开门了,不是吗?」文锦夫人很轻的,似乎这麽说。

然後,不论他们怎麽叫唤,木门之後,再没有回应。

放弃与文锦夫人沟通,解语花回过头,担忧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吴邪,试探性的拍拍对方的臂膀,带了点安慰的意味。

「我没事。」吴邪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也只是疲惫而已:「你说她在黑眼镜房间?」

解语花点头。只见吴邪脚下一转,迈开步伐,缓缓往楼下走。

「等等,你还是别去吧!那场面……」解语花连忙伸手阻拦。

吴邪平静的推开解语花的手。

「吴邪,别去!」解语花二度要拉住吴邪。

吴邪抬起头,眼神非常、非常的疲倦,连名带姓的向对方说:「解语花,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解语花似乎愣了一愣,然後摇摇头,露出了「一定是什麽弄错了」的笑容,用哄小孩似的语气向吴邪说道:「我懂的,这些事情太过了,事件发生的太快了,你觉得没有实感,不真实,所以才想亲眼看看,对不对?但是,相信我,吴邪,这是为了你好……」

吴邪闭上眼睛,这样无声的小动作,却传递出强烈的情绪,让解语花的句尾自动融解在空气中。

「我去,并不是要确认她的生死。」缓缓睁开眼睛,吴邪的目光中只剩下莫可奈何,以一种绝望却平静的姿态:「现场百回。我是去调查她的死因。」

解语花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瞪大了眼睛,彷佛今天第一次认识吴邪这个人。

「你……怎麽……你……」

吴邪转开了视线,凝视着地面。姿态无力、疲惫、以及一点点的……不耐。

「你怎麽可以这麽、这麽……」解语花一时之间找不到确切的字眼:「无动於衷?对,就是这个词,你怎麽可以这麽冷血?这麽……这麽该死的无动於衷!」

「你刚刚说要我有心理准备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麽小心翼翼的态度,又说要通知文锦姨,而秀秀没有出现……」

「该死,我在说你的态度!」解语花突然爆发了,竖着柳眉,厉声吼道。

「我的态度?」吴邪的不耐和疲倦加剧,声音也下意识扬了起来:「是你叫我要有心理准备的吧?我冷静难道错了吗?我应该要崩溃吗?我疯掉你会比较开心是吧?」

「当然不是……不,是!你知道吗,对!我告诉你,对,就是这样!你哭、你叫、你疯掉,都好!都比现在这样好!」

吴邪也火了,声音冷的像冰:「你有病是不是,解语花。」

「你自己想想,你这是什麽反应?都什麽时候了,你还想着调查死因,吴三省的遗产真的那麽重要吗?」解语花大声说道,声音中有种控诉:「如果云彩过世的时候,你可以如此担心对方,秀秀现在这样了,你怎麽忍心这麽漠然?」

吴邪脸色一沉:「……至少,云彩不会逼迫我成为符合他们心目中某种完美形象的陌生人。」

解语花先愣了一下,随即反驳:「云彩才不了解你。我跟秀秀可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

吴邪怒视解语花,然後,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以一种平静许多的声音,安抚似的压低姿态:「我累了,抱歉,是我的错。」

然而,解语花似乎已经到达临界点,对吴邪的话语全然充耳不闻,吼道:「你难道忘了吗?吴邪,小时候,大家不是都玩在一起的吗?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最期待见到彼此了吗?一起疯、一起玩。然後,秀秀不是还说,长大以後,想要嫁给你吗?甚至,才几个小时前,她还说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说好怀念……吴邪,你怎麽了?这些,你都忘记了吗?秀秀现在已经死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回来了!」

吴邪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脸上一阵痉挛,尖锐急促的话语瞬间爆发。

「我一直在避免把话挑明了讲,一直!但是既然你这麽渴望撕破脸,那我就成全你!你说我忘了?我才没有忘!忘了的人是你们吧!你说我无动於衷、说我冷血,你搞清楚状况看清楚事实之後有资格再批评吧!」

解语花茫然:「……你在说什麽?」

「十五岁那年,我老爹跟母亲因为无法负担海外高额的医疗费,以及身份的问题,在发生意外时拖延了就医时间,竟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当时才十五岁!十五岁!你能想像那是多稚幼的岁数吗?当我哭着打电话想往国内搬救兵时,你们在哪里?像我这种,光是外貌、光是我的眼睛,就容易被别人嘲笑捉弄的人。当我被社工人员带走,在寄养家庭被歧视,在公共学校被揍,在暗巷里被抢劫,你们又在哪里?这些话现在这麽几句就可以说完,但是你们连那百分之一的痛苦都嚐不到啊。」吴邪吼叫着,像是想把这些年的伤痛和怨恨倾诉一快似的,续道:「後来,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好,或许,根据他之後的行为来说,大概也不是那麽真心吧。但毕竟那也是我得来不易,臭味相投的同伴啊。他的母亲病了,就要死了,要我帮忙担保他跟黑道的借款,你说,我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没有错,我积欠债务。没有错,那个金额说出来可能会把人吓一大跳,债主甚至放出了恫吓,说如果我还不出钱,就要我的命!不,正确的说,那甚至不是恫吓,那是事实。没有错,我需要钱,我非常需要钱。只是,对我一无所知的人,到底有什麽资格一天到晚在我旁边说我不知感恩、说我不要脸、说我为了钱连三叔都会杀。那家伙的脑袋到底哪里有问题?」

「我永远记得,当年,我哭着打长途电话回家,父母刚死,我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怎麽办,话也说不清楚,语言也不通。接电话的三叔,语调毫无起伏的对我说:你这麽大了,总该学着处理自己的情绪。我当时才几岁啊?一个大人,可以这样跟一个十五岁的小鬼说话吗?这种人,现在一天到晚嫌弃我们对他缺乏关爱,说什麽老了就是失去任何人的目光?我真的不懂,本身吝於付出关怀的人,到底有什麽资格抱怨?说恶毒一点,套句当年他的话,岁数这麽大了,还不懂处理自己的情绪,他是哪根筋不对劲?」

「我当时发誓我不回来了,就算死在异乡,我也不要再向吴家求救了。而你们,也从未过问我在海外的生活,即便通信,也只是说说无关痛痒的事情,当我咬紧牙关跟生活搏斗,每天非生即死的时候,你跟秀秀在对我抱怨什麽功课很多老师很罗唆制服规定一定要系腰带很烦,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到底有什麽好说的?系个腰带又不是要你的命!」

「说实话,如果不是被迫,我是不想回来了。而你们唯一一次主动联络我,是因为什麽?只是因为当二叔过世时,依照传统,需要晚辈血亲扶灵送他一程。天,这就是我的价值吗?送一个死人,比拯救一个十五岁的小鬼还要重要!一通电话,我就非回来不可,但是,我打一通电话,得到的回应却只有gofigure!」

「你说我冷漠、说我无动於衷,他妈到底是谁冷漠?是谁无动於衷?不过,还好,幸亏你至少有些自知之明,你也知道正义对你来说太遥远了,你不会为了任何的不正义,做出没有一点意义没有一点实质影响的牺牲。如果你说出什麽夸张的高标准,我想我大概会吐!」

吴邪的呼吸急促,脸色胀红,胸口激烈起伏。他兀然停顿下来,大概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中,把话说得太过份了。

闭上眼睛,吴邪以手揉了揉脸,语调趋缓:「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们,你跟秀秀,始终,不理解……然後,要求我,表现出我十年以前的那个我、那个样子。可是,我……」

吴邪语调破碎,无法再说下去了。

「……吴邪,」好一阵子之後,解语花才开口,他的语调中有一种全然的空洞:「吴邪,你……已经不是吴邪了。」

听到这话,吴邪噗哧一声,惨然一笑,脸上再度浮现疲惫。

「你错了,自始至终,我就是吴邪。」

张起灵猛然想起吴邪对於正义的评价:我以为,我可以装聋作哑,装做什麽都不知道。

「……我只是不再是你以为的那个吴邪。」

可是我做不到。

当吴邪与解语花错身而过时,解语花的眼睛一直追着吴邪,然而,吴邪目不斜视,快步离开。

某种程度上,张起灵理解解语花的心情,终究,吴邪对他而言,是最初的玩伴。这种儿时同伴,尔後回忆起来总是单纯的甜美,会不自觉地希望保留那种原始的美好,不希望对方被自己人生後来的挫折或现实污染了,会希望对方永远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好像这样,自己也就可以洗净一切污浊,回到当年如梦的天真。

但这是不可能的,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人都是会改变的,没有人能够不现实的活在现实的社会里。单方面自以为对他人的理解,反而成了一道枷锁,扣在别人身上,将对方扼至窒息。

张起灵看着解语花、看着他眼里的失落和惶然,感慨之际,却发现自己,竟是无话。他能向解语花说些什麽?他相信自己所想的,对方一定也非常明白。聪明人,被困住,往往不是看不清现实,而是,看清了那个事实,却宁愿自欺欺人,以谎言麻痹自己。

他只能默默跟随吴邪离开,任由解语花伫立原地。

像是在逃避什麽,吴邪从四楼飞快地走至三楼,但是在要转弯继续朝二楼走时,他猛然收住了步伐。

「……不去就不去吧。」

吴邪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话。语毕,放弃前往黑眼镜房间调查的计画,突兀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张起灵决定让吴邪一个人在房里静一静,准备自己只身前往黑眼镜的房间,研究霍秀秀与黑眼镜的死因。

「……你知道一种无力感吗,张律师。」

张起灵正迈开步伐,吴邪却了发话,止住了他。

「我离开这个地方,经历了许多事情,导致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但是他们──小花和秀秀,他们还是站在原地,他们居然还是站在原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够回到这个地方,就像以前一样。」

吴邪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似乎不抱持着得到回应的希望,自顾自的低语。

「我确实回来了,但是,我却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至少,不是以他们想要的那种方式。」

「我没办法……你懂吗?我已经回不去了。可是很绝望的事情是,我觉得人一旦认定其他人是什麽模样的,就会把所接收到的一切讯息都往那个方向解释,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与他们之间绝望的鸿沟。他们终究认为我就该是当年的吴邪。而我、我却是无能为力。」

耸耸肩,吴邪发出一声气音,像是笑了,仰起头:「……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到头来追寻的都是已死的事物。小花跟秀秀依旧凝视着已死的过去,三叔希望获得不可能得到的亲情,而我还在纠结以往的心结。」

「你如果……」张起灵停顿了一下,才续道:「你如果,在这个宅邸,过得这麽不痛快,那又为什麽要勉强自己长久的居住在这里?」

「为什麽?」吴邪摇摇头,又轻笑了一声,宛若自嘲:「因为,三叔告诉我,只有我留在这里,才能逃过讨债者的索命。」

张起灵扬起了眉毛。

「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我三叔在各界的影响力?」吴邪轻声说道:「只要我不踏出这个宅子一步,就没有人敢碰我一下,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的。三叔,他亲自把我在这间宅邸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那也不是坏事……张起灵正要这麽说,吴邪却道:「你以为这是好事吗?别傻了。这是一种另类的囚禁,他把我困在这间宅子里,不让我离开,只因为在二叔死後,他害怕自己会孤单终老。我不能还债,在宅子里什麽都不能做,我一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最糟糕的,是自己心知肚明整间宅邸里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但却还是要装聋作哑的住下去。这如果不是一种暴君式的独裁,那我不知道这是什麽。」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并不是质疑吴邪的说法,只是,他觉得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有所偏颇的,这不是张起灵他一介外人可以论断的。

「张律师,我跟你,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人。」吴邪的声音疲惫而无奈:「对於过往,你很是明了,但对你而言,你可以让过去的事情过去。记得,却不会停滞不前。你就是这麽的客观、这麽的公正、这麽的明白停滞不前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是那样。」张起灵辩解,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喉咙乾涩而紧缩:「我只是很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持续纠结也没有意义。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明不白……比如说我失去记忆了,那我相信我也会对过去有钻牛角尖的执着。」

「又不是在编小说,一般人才不会说失忆就失忆。」吴邪淡淡的反驳:「我的意思只是,我们,是非常不同的人,仅此而已。」

那又如何?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不代表什麽吧?它不代表我对你的处境不同情,更不代表我不理解你的想法。张起灵在脑中振振有词,却不知怎麽,始终没有说出口。

吴邪肩膀耸起,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後,才缓步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并没有将门板关实,半掩的房门,很快的流泄出强劲的音乐,愤怒的节奏。

WhenIsayI’mmadosomethingIdoit,Idon’tgiveadamn

当我说我要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会这麽做

Whatyouthink,I’mdoingthisforme,sofucktheworld

我才不管你他妈的怎麽想,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做

Feeditbeans,it’sgassedup,ifathing’sstoppingme

所以操他妈的世界吧,如果有什麽事情胆敢阻止我

I’mmabewhatIsetouttobe,withoutadoubtundoubtedly

我无疑要成为我应当成为的人,毫无疑问

AndallthosewholookdownonmeI’mtearingdownyourbalcony

然後那些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有的时候,当人心情恶劣之际,听越是极端的音乐,越有一种纾解的力量,彷佛在胃中灼热的那股怒火,随着诅咒着嘶吼着的调子,释放心中盘旋不去的黑暗能量。

张起灵一言不发地朝二楼走去,他想起霍秀秀曾对他说,这间宅邸已经扭曲了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无论吴三省把吴邪留在身边的理由是什麽,这个行为都被吴邪解读成了囚禁,吴邪在这个宅子里过着压抑而不快乐的生活。解语花和霍秀秀还是用哄小孩子的态度对待他,不去理解他的烦恼,甚至连吴邪身怀债务的事情都不晓得。潘子则是以看罪犯的眼神,恶意的刺激吴邪。在潘子的眼中,吴三省把吴邪留在宅邸,无疑是救了吴邪一命,让他不被讨债者杀了,而吴邪竟是如此不知感恩。

其实,很多时候,事情可以有千百种解读方式,也可以有千百种反应。这些解读和反应,是可以跟实际的起始动机毫无关联的。有些人很穷,却不愿意被践踏自尊,你或许想着为了他们好,救济他们,但是对方却是不愿意接受你的施舍。你可以说他们不知感恩,但是也可以反过来想,或许是你伪善的姿态让他们厌恶。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被可怜。

然而,如果在那种绝望的时刻,还顾着自己的自尊,那是不是一种不知轻重呢?

他不认为吴邪说这间宅子里没有人在乎他的这件事,是对的。他相信很多人还是在乎着吴邪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只是那种方式,不见得能够被吴邪接受。而吴邪是一个……心里累积很多不平衡的人,或许吴邪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意,只是他心里的不平衡让他无法接受他们的关爱。好像只要接受了,以前那些苦就白受了,好像那些痛竟是这麽廉价就让对方得到了宽恕。所以,宁可说服自己,这些人只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理解的自私王八蛋。

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是。

踏入血腥的房内,张起灵将注意转移到陈屍的霍秀秀与黑眼镜身上。

被尖刀刺死的霍秀秀,手上拿着枪。头部遭到枪击的黑眼镜,当场毙命。表面看来,应该是两人起冲突,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黑眼镜刺死霍秀秀,霍秀秀打死黑眼镜。

但是,不对。

如果黑眼镜刺死霍秀秀,他的前胸以及手臂,必然会喷溅上大量鲜血,可是黑眼镜的手袖与前襟却乾乾净净,倒是霍秀秀自己的右手袖子上沾了大量血渍。

再者,虽然张起灵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黑眼镜倒下的姿势有些古怪。黑眼镜是俯卧在地上。还原他被击中之前的姿势,他应该是面对着霍秀秀的。既然他面对霍秀秀,如果子弹是从霍秀秀的方向射出,黑眼镜应该朝後倒,仰卧,而不是俯卧。

太奇怪了。张起灵皱眉,难不成因为某些原因,霍秀秀自杀,而黑眼镜从身後被人袭击,对方再将枪枝抛弃在霍秀秀手上,企图嫁祸给霍秀秀?

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张起灵掩上门板,将手背在身後,顺着楼梯走下,朝餐厅而去。被黑眼镜的药剂弄昏迷的潘子,原本躺在这里,可不知道怎麽,醒来後,却撞上正好去上厕所的吴邪,两个人起了争执。张起灵盘算着,等吴邪冷静一些,或许可以问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空荡荡的桌子,空荡荡的椅子。月亮透过窗户洒下苍白无力的光线。张起灵倚在窗边,透过窗外的枝叶扶疏,凝望不远处薄雾笼罩的树木迷宫。

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去迷宫里亲眼检视潘子的屍体。

迟疑了一下,错开视线,张起灵朝厨房走去。脑中给自己找的说词,是毕竟那迷宫除了吴三省和吴邪之外,没有人清楚那里的方位,他还不想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不过他自己非常清楚,事实不过是他自己想逃避面对被他亲手杀死的对象,不论他是基於什麽理由而行动的。

身处无人的厨房,张起灵想到了云彩,那个可怜的女孩究竟知道了什麽不该知道的事情,被残忍的杀害?吴邪说,前阵子,有把刀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搞得云彩心神不宁。

刀子。云彩是被刀子划破喉咙的。霍秀秀是被刀子刺死的。

一阵电流般的战栗感窜过张起灵的背脊,他想起那件与刀子相关的事情是什麽了。黑眼镜为什麽会突然说出霍秀秀跟他的订婚,甚至霍秀秀明显不情愿却还是接受了的态度,都解释得通了。

──啊啊,小花,不要用那把。

──为什麽?

──来,这里,用这把。

他大步向前,猛然拉开柜子,记忆中霍秀秀收起刀子的位置,空无一物。

原来如此。当你要藏起一片树叶时,你应当藏在哪里最好?当然是一片树林里。反过来,你要使用一片树叶,从哪里拿,最不显眼?自然,也是树林里。

只可惜,云彩注意到了,这件事要了她的命。

不、不对。吴邪说,前一阵子,云彩就曾注意到刀子消失过,难不成……

不止刀子,远远不止。云彩很可能还知道了什麽别的事情。

──死人,会从坟墓里再回来吗?

什麽东西回来了?云彩究竟看到了什麽……不,等等,他本来就注意到的那件事,他原以为只是无伤大雅的嘴误,可是,如果,搭配上吴邪说的,那个刀子消失的时间点……被领养的霍秀秀,在这家里的极端情绪……

有可能吗?事情竟是这个样子?

被袭击的文锦、被杀的霍秀秀和黑眼镜、这些事情的动机……事情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张起灵毛骨悚然。他从厨房冲出,奔向楼梯,一次跨三阶,大步朝四楼跑去。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

张起灵将手伸进口袋,触碰由他保管着的银色钥匙,钥匙冰冷,毫无温度。

如果是这样的话,吴三省,究竟是谁杀的?

伫立在吴三省的房门前,张起灵莫名的想起了学生时代,某位授课老师曾对大家说的话。当时,那位老师总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全班同学,考试的时候,写选择题,如果遇上删到剩下两个选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定选一开始你就觉得对的那个。理由是什麽呢?那位老师认为,人往往想太多,觉得说不定这样也解释的通,那样也可能,总归一句就是想太多了,反而把自己困死。

他并不苟同这个理论,要是考试有个能以不变应万变的通则,那基本上这个制度也不可能沿用至今了。可是,不可否认的,这个理论还是有它的道理在。因为像他现在就觉得,自己被自己的思路困死了,怎麽撞都撞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起灵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上的银色钥匙,他必须要回到原点、回到最初。当一切还没有这麽混乱的时候,有没有什麽事情他一开始就注意到,只是後来,他被其他的事情搅乱了心绪,推翻了,或是质疑了那个命题。

凝视着手上的银色钥匙、凝视着吴三省房间被划花的锁头。

後颈的寒毛直竖,遭人监视的不适感受瞬间袭来,当张起灵飞快的转过头,朝对方望去时,他的脑中响起了文锦夫人的尖厉警告。

──正因我什麽都没有做,所以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疯狂杀人魔!

那一瞬间,张起灵什麽都明白了。

「不论你想做什麽或是说什麽,」张起灵警告性地举起一只手,吓阻对方:「我强烈建议你,先听完我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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