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實驗室 — 果陀

正文 實驗室 — 果陀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在意起这个男人。

「发什麽呆,还不快点把菜端上桌?」厨房里卷起袖子翻铲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说,我只是嘀咕着「老男人」,一边乖乖把盛好盘的菜端给客人。

他是我的老板。一个年过三十却还是单身的家伙,可能是那张嘴太得理不饶人,没几个女人吃得消,脾气又坏,讲没几句脸就会臭得吓死人。

「可能你哪里惹到他吧。」同事小原经过思考,语重心长地说,「你再好好想想,例如说,不小心看到老板换衣服--」

我毫不留情一拳揍得他哇哇大叫。

我甩甩手,继续洗碗,气呼呼地说,「如果真要论谁吃亏,那应该是我吧?纯洁的灵魂之窗被老男人枯朽的身体给玷污--」

「你们这两个小王八蛋以为是在五星级饭店打工吗?」突然老板凉凉的声音传过来。

干。

忘记我和小原只是这个十坪不到小吃店唯二的可怜员工。

我回头看了眼这个叫张泛的男人,黑发浓密,有着单眼皮,长相堪称硬汉,就是老爱叼根菸和穿着油腻腻的围裙,不然被师奶们看到估计也难逃魔爪。

第一天递履历时,他用不带感情的黑眼睛跟我说,你是真的想要这份工作,还是图个消遣?

等我哑口无言过後,回答说「把工作当作消遣也挺不错的」,我看见张泛脸上隐隐露出笑意,不胜数的寂寥隐匿地沉睡在他眼角。他不客气地将我双手呈上的履历表接过,要我直接上工,也没说负责哪块,後来才知道我这个领最低时薪的家伙,收银上菜洗碗全包了。

张泛见我恶狠狠的模样,调侃地笑,「嫌碗不够多是不是?还发呆。」

「哼。」我别过头去,洗碗泄愤,水花溅湿袖子也不在意。

小原乾巴巴地笑,张泛也瞅了他一眼,没放过他。

「桌子没收还敢在这把妹,不想活了,嗯?」

「哪敢啊,哈哈哈哈--」他就给我这样「哈哈哈」着倒退走出厨房。要不要脸啊,男子汉。

只剩我和张泛了。

他还在等菜单上来,稍作歇息。但其实这家店平时也没多忙,只有假日和晚上客人能把里头的座位挤满,平常则是小猫两三只,这时候张泛就会没事找事做,数落数落我跟小原。

才想到这,原本默默不语的张泛说话了,「散漫得让人火大呢。」没头没脑。

我没答腔,想说老男人要发牢骚就任他发好了。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感觉上挺安逸的,有那麽一点叫人不爽。还没有真正燃烧过什麽,就安於现状,一点也不像个小夥子该有的人生态度。至少也发愿说要泡个巨乳的吧……」张泛瞄了这里一眼。

「老板你想打架吗?」

「哈哈。」张泛笑声渐弱,「我以前……和小原那家伙差不多。」

「嗯,想像得出来差不多笨。」

「……如果你不是女人,我其实挺想送你一拳的。」

「和我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女孩计较,老板也太可爱了啦。」

张泛愣了愣,「不是调戏吧?」我没说话,嘻皮笑脸地看着他。他也像是深思熟虑什麽,但也许不是放在我类似於占便宜的话上……算了,谁知道,人的心谁可以拿捏得准。

「我年轻的时候,只想成为一个大人物。」他突然又开口,我扭紧水龙头,把手擦乾看他。「所有的事都是利益至上,朋友都只有利用关系的,女朋友也是认识没几天就交往。白手起家的事,我干过,被合夥人骗钱的蠢事也发生过……最後--嗯唔,客人上门了。」话没说完张泛就振作起来,绑上头巾,小原从外头喊声「青椒牛肉一份」。

我没忽略他那瞬间的眼神,好像有点不甘心,又好像有点死了心的觉悟。看来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将火给熄灭的,张泛内心,那簇名为「理想」的火。

真好呢。

也想像他一样,拥有类似的情绪。目前的我得过且过,至少对於未来我并没任何打算,能够安稳地过完一生便是我的人生目标。是如何被磨得连点棱角都没有的呢?真是让人纳闷,明明经过根本没几年的社会历练。

「嗯?还不出去收钱。」张泛从大冰箱拿出食材,不忘催我。

「真是个吝啬的男人,干麻不多请一个人。」我嘀咕着走出去。

他朝我说,「那样子的话,就会更麻烦了。」嘴上老挂着麻烦的男人,其实本身才是最麻烦的东西。然而我没反驳,只是噙着不明所以然的微笑去结帐。

张泛卖力地炒锅,指尖抓起肉丝,熟练地炒拌,火光染得他背影鲜红。

彷佛只是为了兴趣而开的店面,小小的,不起眼地座落在城市一角。就算如此也没看张泛做出什麽促销好来拉拢人,他就是一副「你爱来就来,不爱就滚」的样子,偶尔趁着空闲站在店门口发呆,说声「欢迎光临」也要看心情。从来没看过派头这麽大的生意人。

过几天下班的时候,张泛清点食材,一边问洗碗的小原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明明早上才数落过人。

「怎麽不找我去?偏心。」扫地的我我随口说说。

张泛关上冰柜的门,受不了地看过来,「我们两个男人喝酒,醉了你是要负责抬我们回家的意思吗?」

小原插嘴,「不要看她这样,她力气大到可以一次扛四桶五公升的水。」

我明显看到张泛眼里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样喔。」他洗个手,展露灿烂的笑容对我说:「那你来啊,没关系。」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後,立刻冲去用扫把狠狠打多嘴的小原一顿。

这条街上就有家酒吧。张泛走在前面,我和小原在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後来聊到感情生活,小原交了一个比自己大上五岁的OL女友,我听完啧啧称奇。

「你这小窝囊废深藏不露啊!」

他瞪了我一眼,「这是夸赞吧?怎麽听起来让我很火大。」

「欸,那你略掉那四个字。」

「喔。」

「我是说『深藏不露』。」

小原和我於是在街上上演「来抓我啊」的游戏。我瞧见张泛笑了,像在笑我们的幼稚,所以我冲到他後头躲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跟我们玩开。笑眼里的张泛感觉没有平时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他像个孩子,衷心沉浸在简单的追赶里。

太好了。不晓得为什麽我这麽在心底叹息着。

进去酒吧三个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原抓好的头发乱得让人想吐嘈,张泛则是喘到得要扳住门板才能站直,我见机不可失,踹了他的膝盖窝一脚,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时我笑得最大声。可是後来张泛卯起来将我一把夹在腋下,一路拖到柜台,小原在後头狂笑不止。

「一杯啤酒。」张泛沙哑声音对吧台的人说,我则是拼命挣扎,他真的把我夹太紧了,呼吸都困难起来。

拿到啤酒後他直接往我嘴里灌,这姿势我被呛得三字经都冒出来,还好这时候人不太多。我的下巴被张泛两指固定住,痛死了,苦涩的酒液又不断往喉咙冲,很快就被灌得七荤八素,朦胧中张泛笑得开心,没良心的小原更……不用说了。我喝完整整一罐,趴在座位上呛个不停,张泛他们开始第一巡。

「才一罐不算什麽。」我压住一个鼻孔发出「哼」的一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加入战局。

好像玩兴退了,张泛跟小原开始谈起正经的话题来,酒也成了点缀。坐下来讨论什麽正式对我来说还真沉重,所以我点杯苹果汁凑凑热闹,偶尔发表意见,可是张泛只会用嫌弃的眼神对待我的发言--好吧,我承认我多多少少是想捣乱。张泛真是个大人,动不动会聊到未来的大人。出路是什麽,以後有什麽想法,和女朋友过得如何……

好重啊。

估计说出「其实只想快乐地活快乐地死」,会被他看不起吧。

对了,那时候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麽呢?「最後」……之後的话,让我相当在意。我看了眼小原认真的面孔,好像烦恼毕业後所学不能好好发挥,张泛静静听着,抿口酒,开始与他对谈起来。

属於张泛的「最後」会是什麽?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桌上,勉强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咖啡色的,灯光如果洒下来,会混在一起的那种浅咖啡色。眼一花,会像是怪物的倒影,紧紧地如影随形。什麽样的人都可以摆脱,但到死都无法摆脱自己,遗臭万年的流芳百世的可悲的使人混乱的,无论如何如何折腾还是只能与狭小的脑子相依为命。

「嗯?她不行了耶,哈哈。」

「拜托,才一罐啤酒……」张泛的声音远远传来,有够模糊。

「她本来就不碰酒,从来没看她喝过。」

「大概认为酒是用来逃避的东西,听到伤心要去喝酒,会相当不以为然。」

到最後我都分不清楚是谁在说话了。

「真的假的。」

「……当初来面试,她问我『请问有没有缺人』时,听起来一点都不客气。」

「哈哈。」

「可是却是用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感觉像个拿着地图却不知该往哪走的小女孩。」

我捕捉到那是属於张泛的声音,低沉的,温柔的,回荡开来。

小原沉默一下,「……老板你是不是--啊,等等,我女朋友打电话来,可能是出差回来要我过去接她。」

「嗯?喔,好。远距离恋爱吗?」

「对。」

「挺辛苦的。」

「可是也很幸福。」小原声音带着甜蜜。

互相道别,张泛没有声响。好安静,人少的酒吧让我想就这麽昏睡过去。酒的气味浮在空气之中,还有面前男人身上的味道,香喷喷的……那天他训话的时候也是,浑身都是食物的味道,骂我不懂守时,并不是因为原则问题,而是那时小原也没有到,我到的时候只看见张泛焦躁地,站在门前抽菸。

他看到我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表情瞬息万变,他後来生气地指着我鼻子骂,很多很多道貌岸然的话,可是我懂得那些话背後的不安有多浓厚。

我懂。

如果像个傻子等到最後还有结果,至少也不是那麽可悲。最怕像那出等待果陀,什麽都没有,只有一颗热了冷冷了热的心唱独角戏。

张泛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吗?

「居然趴了。不是喊着要跟来喊得挺起劲?」张泛声音好轻,「……麻烦的员工。」我都还没抱怨你呢,压榨还打击员工幼小心灵的恶老板。

可是这恶老板却好轻柔地扶起我,让我东倒西歪地靠在他身上。

我勉强撑起眼皮,「你……」

好想问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一样很多时候还是没办法像个大人成熟处理任何事,明明了解就算好寂寞好寂寞,还是要咬牙撑下去,因为大人要勇敢,不能随便哭闹的。

可是我的舌头被酒搞得像烂泥一样。

张泛没好气地笑,「醉鬼,安分点。」他的手使了点力撑住下滑的我,走到柜台付钱。出门的时候夜风吹过脸颊,让我有些清醒,我拉拉张泛的衣服,他低下头的时候,我凑在他耳边问早上的事,那一句以「最後」开头的话。

测量不好距离,嘴唇不小心擦过他耳鬓时,他眼神里有丝无措,我轻轻沙哑地「啊」了声,看见张泛微微泛红的耳根子。这个时候如果道歉气氛会不会很僵啊?正当我这麽想时,张泛已经整了神色,想想我问的问题。

「早上吗……」他拖长语尾,「我说了什麽?奇怪。」才三十几岁记性就不行了吗?

「被合夥人骗钱。」

经我一提点,他回神了,「喔,对。」接着低下头看看我,不出声地笑。

「嗯?」

「感觉精神好很多了嘛,要回去聊吗?」

我受不了看着这个一点都不体贴的男人,後来想想,经过那一段小插曲的确清醒了些,说起来张泛的洗发精味道很棒呢。

「有何不可?」

他满意地点点头,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吧台的酒吧露出奥妙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两个挺眼熟的」。挑老位子坐下来後,张泛思考该如何开启话头,我趴在手臂上盯着他看。也许这麽一番思考後,说出来的话会很石破天惊吧。

张泛揉揉头发,掌心托住额头,「最後啊,最後我就在这了。」

「……啥啊。」我不满地喊出声。

「真的啊。那时候穷到连女朋友都跑了,心灰意冷之下,只好跑到这个地方来想说重新开始,正好先前经营这家店的老夫妇想退休了,所以乾脆就把店给我,免费的喔。」张泛喃喃说着,出神地微笑,「我想说这家破店面也不能赚什麽钱,乾脆就把赚大钱的念头通通给尘封了,开始学煮菜……学会以後,我每天都站在店门口等人。」

能想像这家伙活像流氓用念力瞪着每一个来往的人,却事与愿违的样子。

张泛说得口渴了,点了杯喝不醉的酒,送上来他喝了口,又继续说下去。「我在等的时候太无聊,所以会想东想西。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一个人把这间小店弄得很好,直到我发现我的温饱开始出问题,然後我的经验不足以应付这些,我突然觉得为什麽我要把自己搞得这麽糟。如果不是这好胜心作祟的话,可能我已经娶了老婆,当个小公司的员工……可是这就是我的个性,没办法。」

典型的拼命三郎型,虽然最後潦倒了。我看张泛说得自己都阑珊,考虑要不要来安慰他一下,我也要杯水润润喉。

「我呢,是个混吃等死的大学生。我没什麽朋友,我孤僻又自以为是,所以有些原本想和我要好的人都走光了。我和家里人情况不太好,因为我妈看不下去我当只米虫,把我赶出家门了。」

张泛不掩饰脸上的惊讶,「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对他笑,「当然,第一次说嘛。」接着,「我过了三个月只吃营养口粮的生活,去找打工也总是没回应。我觉得是那些老板看我一脸稚气,又觉得我态度只是想挣零用钱够了就跑的死草莓,所以都会说另外通知我,事实上却遥遥无期。我拿着履历表走到这家店,想说,如果又是得到同样的回答……」

「嗯。」张泛边应边啜口酒。

「那我就去死好了。」

张泛被酒呛得猛咳。

我得意地笑开来,「开玩笑的,哪有那麽脆弱呢?」可是如果真的走投无路,我又不是那种有事会回家哭诉的人,连人都不愿意求……说不定真的会那麽做。

说不定。

张泛好像又要训话了,我赶在他张口说第一个字之前拦截。

「但我看见你站在店门口,感觉好像漫不经心,其实你一直期待地东张西望。」

他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你又知道了?」

「我可以感觉得到。」我毫不羞耻地咧嘴而笑。「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如果连你也拒绝我的话,那我就明天再来一次;明天不行,那後天继续;後天也不行的话,就一直来这里站岗,站到你答应为止……」

张泛怔忡凝视我。不晓得他在想什麽,露出了类似「败给你」的表情,手指掩住嘴唇,看向别处,又匆匆喝口酒。一会儿摇摇垂下的头,他闭上眼睛微笑。而我则是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了不得的话,想说算了,当作借酒装疯,抓过他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打了个嗝,抹抹眼睛,「欸,我有点想回家了……」

「眼睛这麽个揉法会发炎喔。」他拉开我的手,力道轻得不像话,「……已经红了啊。」张泛说话的方式像安慰。那是天底下最容易使人沦陷的口吻。

老男人真是奸诈透了。「别看。」我摀住脸,把他的脸推开。

「嗯。」他说,把手托在颈上看往别处。

我知道我鼻子塞得不像话,低头躲闪张泛的目光,一直嘀咕着说想回家。张泛温热的手还圈住我手腕,不愿放开,他细长的眼睛温柔地盯着我看,没有平时那副嚣张尖锐的模样存在。他放开我,是在他倾身向前吻我的脸颊之後。老实说我吓得不停打嗝,连眼泪不知不觉都一起滴下来,场面搞得像在上演温情剧场。

我和张泛一样都在等待,不晓得是人,还是一个交代或者结局。

那时候的他,使我想成为他等候的尽头,就是不希望看见他落空的模样,再辛苦也好,需要就此挥别懒散的生活模式也好,也要赶在他开店前到门口等着,接着对他笑说声早。

「明天我会比你早到的。」又打了声嗝。

张泛还是看着那个地方,慢条斯理地,「嗯……」

我注意到他偷偷牵起我的手,紧握了一下,又放开,虽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却死都不肯往我这里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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