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张美丽的意料之外，她和卢巧婷做功课的朋友关系竟然就这麽一直持续下去。
但也没有多出一起做功课的进展，张美丽还是一个人去上厕所，一个人去福利社。不过，以张美丽这种又闷又无聊的个性来说，卢巧婷可以忍耐自己也算是精神可嘉了。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後，她们会在教室里或是张美丽家的客厅一起写功课，然後张美丽会想尽办法帮忙导正卢巧婷她对物理和数学的灾难性误解，害的本来拿手科目应该是生物和地理的自己，莫名其妙的考了数学全班最高分。
她猜两人友谊应该就是建立於卢巧婷危坠的学问基础之上。
卢巧婷不是很用功，但也算不上放纵，功课一直在中下程度摇摇摆摆，除了英文之外。
真是个很高反差的人，明明整个人散发一种有些台台的气质，甚至说起英语时也是不知该说可爱还是有趣的台腔，但除了也称不上是瑕疵的口音之外，卢巧婷的英文好的让人愤怒，该说是语感好吗?单字量大，文法无懈可击，甚至是像张美丽这种不补习的乡下小孩来说最困难的听力小考，她像听到台语一样的轻松写意。问她怎麽读的，她也只是耸耸肩。
「没有特别读啊，只是考的那麽简单，不拿高分也不行哪。」她这麽说，然後抿起唇，过了几秒才思考出一个有建设性一点的答案。「啊，可能是以前常去教会吧，里头很多阿斗仔，还会带你一起读圣经什麽的。」
以前?现在不去了吗?
「噢，价值观不大一样吧。」卢巧婷垂眸这麽说。
价值观。总是在这种瞬间，张美丽会觉得，在她有些不细致的表皮下，或许是早慧而内敛的。
不过也总是那一瞬间的事。
「干你有看到吗，迷你裙下面的桃红色三角型耶。」突然卢巧婷短促的吹了声口哨，盯着窗外经过的生物老师用很好听的声音说出下流的话，夏天的海风毕竟是大了些。「好ㄏㄧㄠˊ喔，等下要约会喔。」
反而是坐在一旁的张美丽低下头，有些害羞。「咳，明天要考了你公式都还没背耶，快点，我再推一次给你看。」
「喔。」卢巧婷笑嘻嘻的转过头来，没有男生那种猥亵或者蓄意说些什麽以表成熟，反而的表情很乾净，彷佛刚刚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只鸟飞过。
然後她不经意的转头，瞬间对上卢巧婷也转过来的视线，清亮的瞳孔，直接而带着热度的视线。
「嗯?不是要推公式吗?」
「噢。对。」她愣了一下，赶忙低头。
那是一双笑的时候会微眯的，会说话的眼睛。
卢巧婷带着笑的侧脸好漂亮。
如果那种会让人心脏瞬间狂跳的感觉可以被概括的形容为漂亮的话。
张美丽有个大自己一岁的堂哥，名字和自己是一对的，连绰号也是一对。张俊帅，脏菌赛。
成双的悲剧并不会得正，但是张美丽起码感觉到一点点的安慰，就像生物课本说的那样，搞不好他们家族就是有一种会被霸凌的隐性基因，在上国小的年龄时会开始表现，那这就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了。
可怜的是，张俊帅身为男生，有时候被霸凌起来就更为粗暴，张美丽每次看到他那狼狈的模样总是有些偷偷的庆幸。
所以除了堂兄妹并且是邻居兼同校外，她猜两人感情会这麽紧密大概就是互相取暖的意思吧，菌赛，不是，俊帅，大概也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一种安慰。
简直就像对称的镜像般，两人几乎在同时开始发育，国一结束，过了一个暑假，他们都长高好多。
她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分歧点之类吧，总之同途殊归，张俊帅从此真的变得又高又俊帅，原本代表弱鸡的白皙皮肤变成日系美男的卖点之一，单眼皮更是搭上最流行的韩国风，在不要说温和的谈吐和满分的微笑，反正张俊帅再也没被欺负，并且逆转胜般开始人缘大好。
而张美丽呢，同样的自此摆脱被欺负的路途，迈向人生新的里程碑，只是路歪了。
她开始被彻底忽视，原因是男生的身高永远不嫌高，女生长太高就不好，不巧张美丽就长太高了，明明什麽事也没做啊，一点都不爱运动而且还有乳糖不耐症。
从此她被安排到教室最後面，顶着厚重的镜片，高到有些僵硬不协调的躯体和微驼的背安静畏缩的过着孤单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喜马拉雅山里的遗世独立的雪怪，不会有正常人笨到去霸凌雪怪的吧。
美丽不美丽，而俊帅俊帅了。
这个故事最惨的地方莫过於，明明都已经是悲剧了还一点都不美丽，真是零零落落，毫无戏剧或文学的价值可言。
开学没多久，有天张俊帅突然有些难以启齿的对自己说，张美丽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来我教室找我了，这样大家会以为我都跟一些怪人来往。她点了点头，然後从此连走五公尺去他家一起看国家地理杂志的习惯都省了，原来除了互相取暖之外，他们之间才没有所谓的兄妹情谊可言。
那天晚上吃饭时张美丽难过之余突然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除了爸妈和自己之外，其实没有所谓全心全意，没有目的并且不带期望的关系，尤其是对她这样的异类。
於是最後她还是吃得饱饱的，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但没有为此影响食慾。
反正比起肤浅受欢迎并且有形象包袱的帅哥，张美丽觉得或许继续当怪小也没有比较不好，他俩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张俊帅毕竟还是希望融入团体的。
所以，同理，她张美丽也有抛弃张俊帅的权力，哼，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美多吃一点啊，看会不会长到180啦。在她啃着排骨一边思考人生道理时，从小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篮球国手的张爸爸这麽说，那大概是当晚最影响食慾的一句话。
爸人家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耶。
第二天卢巧婷放学後照惯例的拎着理化大满贯走到自己旁边，那是一本又厚又无聊的讲义，题目之多让人不禁觉得其实打支一垒打就可以了，并且卢巧婷对理化很不拿手，每次和这本讲义一同出现的就是一张无助旁徨的脸，让张美丽连一点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但今天，一直有什麽梗在胸口。
「卢巧婷，你把我当成朋友吗?」pH值算到一半，她突兀的开口问到。
「算，算吧。」卢巧婷非常可疑的结巴了，并且不敢看自己。
「那麽，你是因为我会跟你一起写功课才和我当朋友的吗?」
「...算吧。」卢巧婷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那模样像极了昨天的张俊帅。
「喔。」果然没有什麽不带目的与期望的关系啊。
k=1带入得证，k=2带入得证，而此刻，那个她以为代表所有的n也带入得证，张美丽觉得自己的人生终於出现一条可以恒久信仰的定律了。
昨晚还很淡定的张美丽，此刻面对眼前其实也只是普通朋友的卢巧婷，却突然心底一阵陌生的紧闷。
嗯，那瞬间的感觉，pH值大概是1吧，张美丽的人生，果然很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