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修文学,最近在读鲁迅的《药》。革命者夏瑜被押上刑场时,正是清晨天光前的时份。仍未有晨光的天空是一片黑色,却渐渐稀薄起来,像裹着一团深蓝的黑纱,天边处有一抹宝蓝不动声息渗入黑色里。没有人声,只有饿狗的低呜。可惜小说没有交代夏瑜受刑的感受。若他是夏瑜,他会希望脑袋掉下地前能看见日出。日出即新生。死亡乃终结,紧随着终结的是开始。知觉先於痛觉消失,小东很清楚。
他斩田鸡,在田鸡的腿还在挣动时,便活生生剥了牠的皮,露出深粉红色的肌肉。他把一块块连着、裹着白色软骨的田鸡肉伸往水龙头下,开水,冲洗肌肉上头的血丝。在砧板上放几张厨纸,吸去田鸡肉上的水份。然後置於碟上,田鸡的屍块经受过那样的折磨後,其肉仍有弹性地跳动,宣示牠可怕的生命力,对着斩牠的人说:牠还未死透。纵使牠已被分屍,还争着要当世上存活的生物。直至泡了油,田鸡肉在油镬游了一转,才不再弹跳。
火既是文明之源,又最能彻底消灭生命。僵屍最怕的,不是十字架与大蒜,而是原始人都生得出来的一把火。
小东站在碎花地板——本来应是青春的浅粉橙色,可经受年月摧残,蒙上陈旧的胶质感,活像电视里七八十年代的小店——他两手放在身後,左手握着右手腕,不容许双手流露一丁点懦弱的颤抖。他垂着头,逆着光打量身体映在地板上的投影:浅灰黑色的,欠缺份量与质感的;与夏瑜的人生一样,死了他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杀不尽的去代替他,去抛头颅洒热血——他的死唯一所带来的价值,仅是血馒头所包裹着的一团团白烟似的希望,一曝光,消散了。
「抬起头。」
小东便抬起脸,凝视天花板那一盏细小而光亮的悭电胆。黄光灯暗含微妙的暧昧,照明之余还藏着浪漫,隐隐将秘密包裹於昏黄的暖光,打在人脸上,照不出脸上的瑕疵之余还为苍白的脸扫上人色,刺入人眼里,不觉得痛之余还引人入幻象。不似白光灯,什麽都现出原形。没有暧昧,没有晕眩,没有幻想,只有逼切的冷酷的现实。
「太高了,眼望着前面。」
小东平视前方。他见到一列玻璃矮柜里放了四大方挺身的板子,板上头铺了一层黑色的棉垫,垫上放了一只只戒指。并不是象徵承诺的钻戒,而只是小玩意,可以想像是年轻的男朋友用二三十元买给年轻的女朋友,分手时,年轻的女朋友毫不犹疑自指隙拔下来扔到年轻前男友身上的那种小戒指。
骷髅头在奸笑,哈哈笑很白痴,糖果幼稚,星星带有不切实际的浪漫。心形中空,有心的外框,无心的内涵。
而在玻璃柜之上的那片米白色的墙上,琳琅满目地挂了太多饰物。一大把粗幼各异的银颈链受了黄光,现出铜的质感,残旧而不值一文的小玩意顿时被塑造成刻上年月的古董。颈链旁边是一大面闪烁小石子砌成的墙,像错综复杂的电子底板,但看真一点,那不是小石子,而是耳环。耳环有男款有女款,但女款明显远多於男款。金色铜色的耳环最抢镜,黄灯光在它们身上涂了一层金油,使它们像阳光下涂了太阳油、肤色油滑黝黑的年轻美人,硬是比那晒不黑的白皮猪要抢眼得多。
谁说一白遮三丑?
小东不幸地是一只很难晒黑的白皮猪。有年夏天他去沙滩晒足一星期,好不容易有了一身浅麦棕色的健康肤色,像浅水湾里淡褐色的幼沙。却病倒了。小东要麽不病,要麽就是大病,身体用了三星期才养得好,结果被尔爷指着他来笑:「枉你晒了一星期,全工尽费,去厕所照照你现在变成什麽样!」脱得全裸,面对全身镜,裹於泳裤下的位置跟腰腹处差不多,那层可贵的棕色都褪得七七八八。
自此他就没有再去晒黑自己的皮肤。他跟尔爷,像一白一黑,嫩与熟,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却并不如两道并行的平行线,而是无法分割的你我,像光离不了暗,人离不了影子。如此一想,小东为了自己与尔爷永不能相似一事而沾沾自喜,甚或称得上幸福了。
那妇人站在小东身侧,拿来一把黑色枪,草草用浸了消毒药水的纸巾抹了枪口,拿来四五包东西在小东面前扬了扬。那是四五块硬皮纸,各自盖了一块硬塑料,纸板上各有一对耳环。款式是极其简单的,都是银耳针连着一颗闪石,两对是圆形的闪石,一对是银色的十字,一对是海蓝色菱形碎石。
「你要哪一对?」
「银色十字。」尔爷就有几对十字形的耳环,可是他只戴单边,他说两边耳朵都带耳环,像个女人。尔爷是个喜欢戴耳环的男人,款式均以简单为主。他一年四季都理平头,热不得,发脚一碰到颈背就得立即去剪发,铲得後颈一把青,才甘心。胡子也天天刮,一次重手了,刮出几道血痕,自那之後小东不由分说地接过剃刀,再也不肯让尔爷拿刀了。他习惯戴白色碎石或银十字形的耳环,愈发显得耳环闪亮、肤色棕得发亮。
「你肤色白,戴海蓝色较好看,也显眼。你头发厚,垂到耳朵,不戴显眼一点的,很容易盖着耳环。」
「那就海蓝。」
妇人俐落地拆开塑胶,掏出一对耳环,用同一张纸巾抹抹耳针。然後将闪石放在枪嘴,伸出银针头,指向小东的方向,比原来圆孔的枪嘴更有威吓力。
圆形寓意包容,方形寓意规则;柱体有侵略性,针预示一股不能置人於死地却能锥心的、细密而集中的痛。
「两边都钉?」
「不,只钉左边。」尔爷只戴左耳。
「但这里有一对。你钉一边,我收你三十元,钉两边,我又是收了三十元。要是你只爱戴单边耳朵,之後可以长期不戴另一边,任那一边的耳洞埋口。而且钉两边耳有个好处,万一你其中一边的耳洞日後发炎、埋了口,你至少还保住另一边耳洞。」
「我就听你的。」
妇人端起小东的脸,要他微偏着脸,右耳迎向妇人。黄光自小东低垂的眼角泄入他眼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掩映间黄光分裂成一片片细小碎块,如墙上缀有闪石的耳环所拼凑出来的帘子,在他眼前挑逗舞摆,一时看不清个真切。一片冰凉的湿纸巾在小东的右耳珠来回用力摩擦,不知是另一张纸巾,还是原来的那张。他知道要来了。垂下眼睛,焦点落於玻璃柜中的戒指。小东不戴戒指,因为尔爷也不戴。尔爷说戒指箍着手指,不舒服,小东遂也觉得戴戒指不舒服。尔爷说这个,小东就同意这个,尔爷不说那个,小东心内也没有那个的存在。
啪。
圆厚的耳珠被尖锐的耳针穿透,他想起做串烧时要用竹签叉入一块又一块的生肉,他想起清明节到父母坟前扫墓,撮起一把香,插入一个盛满香灰的长方形炉子,无论多用力也插不到底。但那并没有小东所想像的那般痛,像捐血时连着输血胶管的粗针头刺入手肘内侧的粗血管般,有一种完整的皮肉被入侵的感觉,可是人体奇妙,血肉能瞬即包容外来者,那粗针插得久了,就不觉痛,甚至不看向那处也记不起那处给刺入了一根原不属於身体一部分的针。
啪。
有右耳的经验,左耳冷静承受耳针的刺穿。小东心理上预料那一股痛,可下巴及脖子忍不住绷紧,微微向前冲,妇人扶着他欲倾前的肩,替左耳那露出肉外的耳针套上银耳托,才放手。他知道他两边耳朵再也不可能返回十分钟前的状态。即使耳洞埋了口,耳珠还会留有一点深色的疤,提醒他,当日他曾如何花钱请外人打入自己的耳朵、穿入自己的耳珠、自那细小却又的确存在的洞口流出少量却又的确存在的血液。
受刑者永远无法看见自己受刑看情况。因此夏瑜没看见刽子手如何在一秒间斩了他的头,没看见头与颈分离後,所残留的那个包着骨肉的血洞口,没看见自己的手脚有否像田鸡断裂的肢体般痉挛。
受刑者也无法诉说自己行刑的感觉。所以夏瑜无法说出头颈分离的感受,无法为他血液沾上白馒头後又为人进食的这件事——写下一篇感想。所以田鸡无法说出肢体各散东西後皮肉跳动时,牠到底还有没有知觉,牠到底还是不是田鸡,牠到底有没有进入那一个生命体而成为别的个体。
那麽,由於小东能讲出穿耳的感觉,故即使他无法看见耳针穿过耳珠的一刻,他也不算受刑。
「多谢四十元,耳水十元一枝,记得每天往伤口滴三次,每次滴过耳水後转一转耳环,以免肉黏附在针上,以後难以分离。伤口可以碰水,所以可以洗头。」
小东付过钱,拿了那瓶用於清水伤口的耳水,就走了。从屋村小商场走出来,踏入街道,天已一片黑,因这时是夜晚,不同於夏瑜受刑的清晨,故天空的质感愈发厚重沉黑,而非变得淡薄浅亮。一阵风吹来,两耳的伤口一阵发麻冷凝,小东先皱眉,又因一阵舒爽而松开眉头。他紧了紧白色扭绳花纹围巾,拢起黑色大衣,把那瓶耳水塞入大衣左侧的口袋,便双手插袋。青白黯淡、日久失修的街灯矗立於熙来攘往的街道,平安夜的街上有很多情人,而街灯无论身处於什麽节日,也是形单只影。小东想,这街灯比平时更暗了,或者因四周有五光十色的圣诞灯饰,又有圣诞树上金澄澄的五角星。
他拖着脚步走起来。行了几步。罪人的脚绑了两个铁球,也许每年一到圣诞节,犹大都应做一个罪人,去赎他的罪。小东忽然想起尔爷或许已在椰林阁西餐厅等他,又不禁加快脚步,奔往路尽头的行人隧道,以穿入城里大商场中的西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