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破陣子 — #11

正文 破陣子 — #11

葬天关的侧厅石室中,烛火摇曳,晃荡一室光影,映照出一道隐约的雪白身影,在玄同的眸中烁动。

石厅中那人以手支颐,静静地靠在桌案上,眼眸深阖,动也不动,似是沉沉睡着了。玄同在大厅中伫立了好一会儿,前方走远的紫裳剑侍发现身後没人跟上,转头一望,见玄同仍伫立在原地,踅了回来,开口正要唤他,却见他抬起了手制止自己出声,这才看向他、压低了声嗓说道:

「你先回去吧。」

剑侍不明所以,以为他还有事,虽然这陌生、邪气的地方是他带自己进来的,理论上也应该由他带自己出去,但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想打扰他,只得瘪了瘪嘴,应允了先行离开。

玄同望着紫色余分背着飞光剑匣,缓缓地走出葬天关大门,仔细看着他走出葬天关的范围,虽然门外守卫的魔兵看着自己领他入关、知道他是自己手下,应当不会不识相地为难才是,但仍是不放心地看着紫色余分走得远了、那些个魔兵都只是百无聊赖地睐他一眼,无意找碴,他方收回那道深沉的视线,重新落在石室中那道沉然不动的人影之上,玄嚣的姿势,仍同方才一样,未曾挪动过一分一毫,难不成真的是睡着了?

玄同脑海中才浮现这个想法,脚步便已不自觉跨出,敛了声响朝石厅走去,来到石厅门口,只见一张大圆冷黑玉石桌,上头摊着一份绘着山水聚落的墨图,让朱笔画得一处一处,写了一些玄同看不懂的代号,可他不会傻得看不出这是苦境的地势图、以及那些朱笔字写着的是森狱的战略。

玄同微微眯了眸,想看得清楚一些,下意识走近至厅内石桌边、走近至睡着了的玄嚣身边,望着那张图,图上尚未乾尽的朱迹依旧鲜明,落画在葬天关外,旁边写了几个小字,似是方才才写上的,玄同定睛一瞧,看见三个字:原无乡,一旁还有几行更潦草的小字,可玄同却没再细读,因为他一瞬明白了,玄嚣心里挂记的,是玄震的死。

他这才将那道温沉的眸光落至分明近在咫尺的玄嚣身上,那人一手随意搁在桌上,朱砂笔自指掌之间滚离,在图纸上沾了几抹不必要的红迹,另一只手肘靠在桌案上,手掌托着脸颊,一双眼阖得深深、敛去了平时张扬尖锐的血瞳白眸,只剩下一派沉静,揉杂着一丝倦累、一丝哀伤。

玄嚣其实也是难过的吧?玄震自小就是最支持他野心的人,就算对其他兄长、玄嚣可能只是拉拢、利用之意,可他与玄震自小的情谊,自己其实都一分不差地看在眼里。

原本,他只是欣赏玄震的弓法,欣赏他张弦至极时宛如将天地仙气一把拉满在玉弓之上、松指时庞然灵气彷佛自弦上天女散花般地随箭迸射散出,纵横四逸,教他赞叹。可当他将目光放在玄震身上时,玄嚣总在他身边,总在自己赞叹玄震的眼神余光之处,明明只是玄震身边一个微不足道得只配作配角的人,可在这些成长的岁月之中,他的张狂霸气、不可一世,让他挟着一股庞然的力量,从一个自己不曾正眼看过的配角、开始逐渐袭卷住自己全部的目光。

所以他知道,玄嚣跟玄震是在这凉薄的森狱之中难得的兄弟真情、是春秋大业之中并肩的战友,玄震死了,他自然是难过的。可是自己方才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

『玄震原是森狱纵天之弓箭神手,但他之箭,却为你沉沦得毫无仙气。这志同道合的,是谁的志?』玄同回想起方才自己在大殿里同玄嚣所说的话,尖锐得不留余地。自己是不曾对谁这样说过话的,可那一瞬间,他却像极了其他说话冷嘲热讽、挟针带刺兄弟们一般,在唇齿上争无谓的快意。

听到玄震战死,他心里也是难过的、气愤的,玄嚣也是,只不过隐藏在那张时时刻刻看来讥诮而睥睨万物的面容之下、让人瞧不出,可自己却将这份痛苦出气在他的身上,他讥讽玄嚣不用剑、跟自己不是同一个精神世界的人,可在情感波动的缝隙,他才猛地窥见,自己不过也是个凡庸之人,让情感摆布。

玄同眸光落在玄嚣沉静的睡颜之上,有一瞬地怔了,他素来不愿涉身森狱皇位争夺之战,因为不想与兄弟反目、不想过得那麽庸俗、不想算计得那麽辛苦,可有一瞬间,他突然希望是玄嚣坐上那张王位、希望是他一手统领森狱的分裂与乱象,如果是玄嚣的话……那麽森狱一定会被治理得很好的吧。

因为玄嚣不是嘴上空谈霸业之人,他愿意付出、愿意认真;他爱才、习才;他有一个王所具备的特质,悲喜不动、荣辱不惊。所以,若是玄嚣的话……可是他才撂了话,说若他夺得了江山,就要禁却天下之剑。

呵,玄同扯了唇苦笑,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才有一瞬的错觉、希望让他当王。

望着眼前这张沉静的睡颜,玄同蓦地想起幼时的那一个晚上,他在藏书阁中睡着了,自己将他轻柔地带回寝殿。说不上为什麽,那一段记忆一直在年岁流逝之间格外鲜明,或许在搂着他、走回寝殿的那一段路上,是自小兄弟们尔虞我诈、结群朋党的日子里难得的宁静吧。

玄同就这样站在玄嚣身边出神、兀自沉思了起来,直至一旁熟睡的玄嚣,好似在唇齿之间喃逸出了零碎的梦呓,他方回过神,听清他梦里断续的字句,拼凑出一个人名,玄同知道那是谁,涩然地扯了唇苦笑:

「她那样伤你,你何必连在梦里都还挂记着?」是鸠神练、玄嚣在梦里喃着鸠神练的名。

玄同知道玄嚣和鸠神练之间发生的事,是身边下属碎嘴八卦时他无意间听得的,鸠神练找人埋伏、暗算玄嚣,害得他元神兽出窍离体,差些没了一条命。玄同没有意识到的是,当初是因为听见了玄嚣的名,他才凛然竖起了耳朵的。

蓦忽,关外风声刮起,一阵沁凉淹入殿堂、淹入大殿一侧这间还亮着微弱烛火的偏厅,风中挟着的霜寒凉得足以让寻常人狠狠打个哆嗦,玄嚣那头垂得静静的银白长发也让那凉风撩起丝毫扬动。

他睡在这里要着凉的。玄同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只得探出手,想将他摇醒,让他回房里睡。可指尖才细微触上他的银甲,他却顿了动作,一只手迟疑地悬在空中,僵了半晌,蓦地心思一变,指掌一转,霍然点上玄嚣的睡穴,让他就这样睡着。

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呢?玄同在温度骤降了的沁冽空气中低喃,他叹了口气,可身子却像是清楚自己其实想做什麽似地,探出手将玄嚣靠在桌案上的身子扶正,自己屈下了身,让那人上身转靠在自己背上,细细挪动着、不让背上的人趴得不舒坦,下一刻,他捧着背上的身子,站了起身,将那副颀长结实的身躯就这麽负在了背上。

站起身时,恰迎上墙上光芒洒落处,他淡淡敛了眸遮去亮光,可心里却想,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平凡家庭,亲子和乐、手足情洽,是不是就能够让他常常这般,在弟弟夜深倦累了时,轻轻背着他、走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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