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烨霆随着沈芷绫进入一楼大厅。
布置典雅的挑高大厅里，左右墙挂着数幅风景油画，垂吊在天花板下的水晶灯熠熠生辉，地板以大理石精切拼贴成几何图形，随着步伐移动，可以清楚听见沈芷绫的足音一声又一声回荡其间。
两人进入电梯，一路上到六楼，沈芷绫掏出钥匙打开右侧一扇大门。
四十多坪的公寓里，家具样式颇具艺术，新潮但不繁复，天花板间接照明并非一般鹅黄柔光，而是间采淡淡蓝光，整体装潢色系偏向冷色调。
齐烨霆走到落地门前拉开镶着金边的深栗色门帘，只觉掌中触感丝滑冷凉，质感相当好。
午後的台北，天空覆着一层薄雾，层层楼影交相掩映，只一眼，他已经开始怀念起家乡澄澈、湛蓝的广阔天空。
「以前这里装璜较粉色系，两年前我哥过来住时整个大改修。」沈芷绫轻笑道，一边打开主卧室的门，「主卧室有单独的浴厕，客厅、书房任你使用，哥哥出国时留下一堆书没搬走，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丢回收吧！」
走到门边一瞧，主卧室比他在夏家的房间略小，风格简练，除了舖着铁灰色被褥的床架外，毫无杂物，地板采用色泽典雅、触感温润的柚木地板，至於隔壁书房，木皮贴制的书墙上满满是书，从书封可以看出许多都是价格不菲的精装套书。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电铃声，沈芷绫转身走到玄关开门，保全带着阿伯拉着手推车搬行李上来。
「东西要放哪？」阿伯客气问道，双眼扫了一眼客厅。
齐烨霆闻言赶紧走向门口，帮忙阿伯将纸箱、行李搬进客厅墙边。
「你的行李就这麽一点吗？」沈芷绫抱臂站在他身後看着，有些讶异他的物品加起来竟不到十件。
「够多了……再多，只怕心也负荷不起。」齐烨霆眸中闪过一丝伤感，搬完所有东西，他走到门口掏出皮夹付钱，一抬头却看见阿伯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略带轻蔑。
「阿伯，谢谢你在车上鼓励我，你的话我会谨记在心。」他暗叹口气，不难猜到老伯心里此刻对他的看法。
听他这麽一说，阿伯的眼神又缓了些，伸手接过钞票，一脸好自为之小声说道：「小弟，阿伯看你现在还纯纯的，给你一句忠告，别迷路了……」
迷路……？！
宛如被一把鎚子击中胸口。
默默看着保全领着老伯下楼，齐烨霆不甘心地紧咬牙关，心里有个声音嘶吼着——不能迷路！那麽谁来告诉他，此刻他该怎麽做？
在找不到路时，他只能选择随波逐流……不是吗？
再抬头，眸里的情感又冷了些，他漠然阖上大门，回到客厅，拉过置於茶几上的纸袋。
「这里有没有花盆？」
「花盆？」
「袋里有花。」
「哦？」沈芷绫好奇走到茶几旁瞄了纸袋里一眼，呵呵笑道：「从你家带来的花啊？阳台看看，应该是有花盆，等一下我叫小陈挖些土上来。」
说罢，她挑了张沙发正要坐下，没想到齐烨霆一个箭步走来，抓住她的手臂拉起她，一路将她推向大门。
「做、做什麽？」沈芷绫一脸莫名其妙被他推出门外。
「出去！我想静一静，这几天你就别过来了。」他拒人千里般，冷淡答道。
沈芷绫一怔，但也不生气，抿唇一笑：「败给你，好吧！期待未来合作愉快，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直觉一定是你，从小到大，我的第六感一向——」话未完，大门不留情地阖上，将她这个房东锁在外面。
从小到大，在家族里，她一向是被人捧在手中的小公主，第一次有人这麽不给情面，这倒有趣了。她对着门噗嗤一笑，耸耸肩转身下楼。
沈芷绫离开後不久，保全送来泥土，齐烨霆在阳台将雏菊小心种下，浇上水，折腾一天，雏菊的叶子已经有些枯萎。
「空气真糟。」轻抚叶片，他黯然靠坐在阳台边，闭上眼，隐约看见家乡夏日稻浪……和一张清妍笑颜。
ღღღ
新学校新学期开始，齐烨霆也展开全新生活。
和过去不同——他变得更加低调，和新同学的交集不多，除了课堂上必须的互动外，平时甚少参与同学们的课後活动，一段时间後，众人只觉得这位新同学特别沉默，似乎不好相处，也渐渐疏远他。
他办了手机，对张玉甄简单交代住所地址，说是寄住朋友家。
一开始夏伟轩时常打电话给他，童言童语聊着学校趣事，之後朋友渐多，来电次数也相对减少，独剩张玉甄偶尔嘘寒问暖，同时断断续续捎来夏妡滢的消息。
即使生活上不再有交集，但每次听见和她相关的任何一件小事，情绪依然容易受到牵动，甚至有次在电话背景中听见她的声音，他当下激动得几近落泪，冲动得想回去看看她……
夏妡滢国中毕业後升上一所名气普通的高中，像变了个人似，主动要求参与补习，在第二次段考将自己成绩硬推上全班第三名。
先不讲学校和班级素质好不好，而是一个从小习惯自由，连课辅班都不愿上的女孩，竟有如此大的转变，着实令人意外。
原来没有他——她真的可以过得更好……一想到这点，他的胸口顿时涌起一抹妒忌般的酸意，每每挂上电话，徒留满室怅然，他必须花点时间将她逐出心海，才能再次得到平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固定时候沈芷绫会旋风般袭来，将他平静生活搞得一团乱外，他宛似心死，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生活，上课、放学、吃饭、睡觉、醒来……直至秋末冬初，台北飘起一场又一场的小雨，每降雨一次，气温便会下降几度，就这样……迎来冬季第一场雪……
半夜两点刺耳的电话声。
一个不该有电话的时刻，齐烨霆惊坐起，恍惚忆起过年前父母出事的那个午後，胸口一阵悚惧。
心惊胆颤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大楼管理人员的声音，向他道歉後说道：「门口有位小妹坚持要找你……」
「小妺？」
「她说她姓夏……刚坐计程车过来，现在在警卫室外一直哭，吵着要见你……」
齐烨霆闻言像被浇了一头冷水，瞬间清醒，意识到发生什麽事了。
跳下床，他抓起衣架上外套套上，乘着电梯来到大楼门口，远远看见夏妡滢拎着背包站在警卫室门口。
足下一顿，他僵在大厅中央，百般复杂望着眼前许久不见、捧着双手轻轻呵气的女孩，竟然没有勇气走向她。
夏妡滢仰望半空吁了口淡白雾气，水晶灯在她清妍脸上洒下点点微光，是泪，他懂。数月不见，她的头发长了些，面容瘦了不少，下颏都削尖了。
有些旁徨，有些无助，她缓缓转头，在发现他的刹那，强自振作的坚强瞬间溃散，褪去所有伪装，她丢下背包朝他直直奔来，扑进他的怀中狠狠抱住——
「烨霆哥……」
熟悉的声调击溃他的心墙，齐烨霆眼眶一酸，在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两人踩着一地水晶灯璀璨倒影，他收拢双臂紧紧将她拥住。
是他逃得不够远，还是该来的始终躲不掉？
原来，离开并不是阻断思念的绝对方法，生命里某些人，曾经细火蒸馏出的真情，一回眸、一背影，不是调进一杯时间就能轻易稀释纯度。
原来，我……真的很想你……
ღღღ
坐在客厅沙发上，齐烨霆看着夏妡滢伸出冻红的手捧起马克杯，颤颤啜了一口热茶。
「你偷偷出来吗？」他柔声问。
「烨霆哥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她恍似没听见他的问话，红肿双眸缓缓扫过客厅。
齐烨霆不语，凝着她半晌，微叹口气，伸手拿起小茶几上的电话。
「为什麽不先问我发生什麽事？」夏妡滢迅速按住他的手。
他心头一缩，有些慌乱移开视线，她瞬也不瞬捕捉他的神情，苍白面容渐渐转为震惊。
「你知道？你果然知道！怪不得那夜你会说他们不够完美……为什麽要顺从他们一起欺骗我？」她霍然跳起，不敢置信指着他。
「因为我是外人，没有资格管你家的事！」他面色一黯，脑海清楚浮现夏良晖陌生的眼神。
「外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把你外人看待，是你自己不能敞开心胸接受别人吧！」
「……」
「原来妈妈藏在相本下的牛皮纸袋就是装着离婚书……说什麽希望好聚好散，让彼此留下完好回忆才选择隐瞒，这全是大人的自以为是！爸妈感情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小时候吵吵闹闹，直到後来连吵都懒得吵，这些我全看在眼里……既然选择离婚，为什麽还要住在一起？在人前装作恩爱？让我以为出现转机，让我开心到想认真读书来回报他们……但当我知道我最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是演出来时……会有什麽感想？」她激动说道，一股脑倾诉心中不满，声音越拔越高。
「……」
「像白痴一样啊！现在全乡里的人都在讨论我家的事，妈妈的债款……爸爸的外遇……与其过得这样丢脸，倒不如像你爸妈一样死了算了——」
啪！
夏妡滢左脸火辣一疼。
「少幼稚了！说什麽死不死？」齐烨霆语气一寒，缓缓放下扬起的手，「和死亡相比，我宁愿选择分离，至少他们还好好活在这世界任一处！」
她抚着左颊，不敢相信他竟会出手打她。
「你是觉得丢脸？还是真的希望他们死？」他不谅解地望着她，右手紧握成拳，感觉掌心的刺痛顺着胳臂一路传进胸口。
夏妡滢不答，倔然抿唇瞪他，双眸蒙上一片水气，微微模糊恨意。
「烨霆，谁来了？」
突然间，一抹陌生女声突兀插进两人之间——
夏妡滢浑身一震，僵硬转头，只见房间门边倚着一名和齐烨霆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手揉着惺忪睡眼，细看她的上衣，再对照齐烨霆身上的横纹长袖Ｔ恤，一白一黑，相同款式，是情侣装……
「烨霆哥哥找到幸福了吗？」她神情有些恍惚，理解地点点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微恼低吼，伸手想握住她的手臂解释，夏妡滢倒退避出沙发外，他的手扑了个空。
「你们先坐下来好好谈，小妺，我不……」沈芷绫发现气氛不对，马上走向夏妡滢想帮忙解释。
「走开！又不关你的事——」当沈芷绫的手触碰到夏妡滢肩头时，胸间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气，她下意识朝沈芷绫胸口用力一推——
沈芷绫反应不及，惊叫了声，整个人被推倒跌坐地上，身子收势不住，额头磕到茶几桌角，桌上马克杯哐啷一倒，洒了满桌水。
「学姊！」齐烨霆大惊，冲上前抱住沈芷绫，扶起她坐进沙发里。
「没、没事……你先处理自己的事……」沈芷绫抚额，抬眸对上他充满关切的眼瞳，怔忡间，她的手被齐烨霆移了开，修长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刘海，露出横在左眉上方一道逐渐扩张的细长淤青。
看见沈芷绫额角的伤，夏妡滢慌了，缓缓退靠到墙边——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什麽事都做不好……
眼眶一热，泪眼模糊中，看见齐烨霆冷然起身朝她走来，那模样就跟小时候堵小胖一样！她一阵瑟缩，突感臂上一疼，身子被他猛然扯向沙发。
「道歉！」他掌下力道紧了紧，容不得她反抗。
夏妡滢颤颤抖着，他冷绝的气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了解他，也知道他想做一件事时的决心。
「对、对不起……害你受、受伤……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她结结巴巴道歉，胸臆闪过一股模糊绝望——他站在她那边……
感觉臂上力道松了，夏妡滢面露难堪，用力挣开他的手，抓起背包冲出大门。
「滢滢！」
齐烨霆心急如焚，突感手腕一紧，转头只见沈芷绫抓住他的手一脸欲言又止。
「抱歉！她从小个性比较冲动，我下楼看看她，再送你去医院检查。」他朝她歉然说道，轻轻扳开她的手，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朝门口奔去，留下沈芷绫抚着额，一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