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超步出诊症室,坐在等候厅的慧立即上前搀扶着表哥。
腋下撑着拐杖的志超,在慧的帮助下,坐到软软的沙发上。
「是骨折了。」志超失去了昔日的气焰,沉沉地说。「虽没大碍,但康复的路会很漫长。」
「没事就好了。康复的路,就慢慢来吧!」
「不!」志超突然强硬起来,「只剩一个月时间。」
慧明白表哥放不下陆运会,这三天内已不住游说他不要勉强,但他的坚持出乎意料的固执,慧隐约感到这不单关乎比赛,还关乎背後的另一场争夺——跟自己有关的争夺。
「我不会放弃的,还有一个月时间,足够让我回复状态,足够让我超越他。」
听到表哥说得如此直接,慧只感到一阵揪心:为什麽你们必定要这样敌对?
「接下来的训练会更艰苦。慧,我要你支持我。」
「我是必然会支持你吧,表哥。」
「不,我要你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想你……每次训练时都在我身旁……我要见着你才能有决心承受训练的痛苦,你是我走下去的动力。」
近乎强迫的要求,一个要占据自己的要求。从没见过表兄如此自私的样子,但慧并无打算拒绝,毕竟……
「我是因为你而受伤的。」
慧没回应,默默的扶着表兄离开诊所。看着表兄拐着的脚,她彷佛也看到自己上了枷锁的自由。
颖推开了诊所的大门,隐约看到身後两人走进升降机。
「颖,找你爸吗?」诊所的护士说。
「是哦!」颖跟她熟络地打了个招呼。
「对了,黄姑娘,」正要推门进诊症室的颖,回头说,「刚才那两个,是跟我同校的吗?」
「你是刻意把领巾遗漏在图书馆的,对吧?」
「不,不是啦……」
天停止了搅动着红茶的银匙羹的手,紧张兮兮的否认。
王彦笑了笑,放下了刚啖上一口的红豆冰饮:「跟你说笑而已,用不着这麽紧张耶。」
「没……没有紧张……」
「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懂说谎吗?」
「这……我……」
比起眼前这个笨拙的大男孩,王彦的浅笑就份外显出稳重,笑着同时,把摺好了的领巾递给了天。
「你真的这麽不愿意把领巾给我吗?」
「不,不是啦。只是……曼儿会掐死我。」
「曼儿吗?」王彦夸张地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那可真要小心了。」
「你也怕她吗?」
「我说,是你要小心。」说罢,又再拿起冷饮吸啜着,眼光却依然没有离开尴尬不已的天。
不知该怎麽回应,天只好不住在搅动餐桌上的红茶。咖啡店的落地玻璃透进了夕阳的霞彩,四周就只有他们这一对顾客,穿上校服的一对男女,就自然地散发着情侣的气息。
在学校被她「逮捕」了後,就被「要胁」以下午茶作领巾的赎金。不否认自己居心不良,是有盘算过慧和肥妈们不在场,才敢答应王彦的邀约。只是没算到她会到这种近乎情侣专用的咖啡店来。
「怪不得我会胡思乱想吧!」
就是这个念头,令天坐立不安、一脸尴尬的。
「你跟慧的相处如何了?」王彦直接了当的问。
天的心跳得快要跑出来。到底要不要让她知道慧的事?说出新恋情岂不是将王彦拒诸千里?但又为什麽要担心王彦的想法?究竟自己的心意……
王彦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一脸尴尬,已猜到他的犹疑:「你俩的关系不是秘密了吧?」
看到王彦的回应,天才真发觉自己的不成熟。对旧事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罢了。
「我跟义振可是发展得好好的,你跟慧的事,不用向我含蓄了。」彷佛看穿了天对自己的误会,王彦毫不含糊的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没打算介入你和慧之间耶,只是看到你们都不肯多走一步,想推你们一把。」
「你怎麽知道……」
「我跟慧可是同班同学啦!虽然跟她谈不上友好,她的举动还是会注意到的。」
像是对自己的拒绝,天听着满不是味儿。但又终於明白,是自己对王彦自作多情。
「我不会怪你在自作多情啊!」王彦含蓄的笑着,「能被你误作对象,也是一种幸福。」
王彦就是这种人,简单两句话,可以把你抬得高高的,又踩得低低的。天的情绪,就像握在她的手里,被灵活的五指彻底的操控着。而且,她永远先一步说出别人的心底话:「我不是在玩弄你啊!只是……我心底里,可能还留有一处,想被你占据的小房间,我才会不自觉的……想留你在身边……」
没见过她这副信心缺缺的样子。羞答答的垂着头,是从没有在她的身上出现过的姿态。对於她似是而非的表白,天更感疑惑。
「讨厌啦!」王彦像醒觉过来,急忙把脸朝向窗外,免得被他窥到自己的赧然,不忘维持自己的威严,「我这副样子,你千万不要跟别人提及!」
「遵命,风纪队长!」
窗外的晚霞映得咖啡店内一片金黄,王彦脸上印着的霞彩,揉和着一片红晕,微带橘黄的眼中像在诉说着不舍。没有待四目交投的视线擦出更多的火花,在侍应点燃餐桌上的洋烛前,两人就拿起书包离开。
「谢谢你的款待了。」
「我也谢谢你替我保管了领巾。」
王彦摇着套上了手袜的手指:「我还是会觊觎着它。现在把它寄放给别人,某一天,到了某一天,可能我又会把它夺过来。」说罢,替天围上了领巾。
天看着她眼中的一股自信,散发出像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自信,无论是领巾,还是自己……都像躲不过她的掌握。不过,今天,他们还是各有所属。
晚上,肥妈众人都已离开婷婷家。经过多日来同学和表妹的安慰,玲大致平静下来。对於眼角膜不是来自添的事实也逐渐接受了,也明白大家担心自己才会隐瞒「真相」。
当然,玲所知的,并不是真相。
「婷婷,可以过来一下吗?」
刚执拾过晚饭後的餐桌,婷婷走进房间,坐在表姐的旁边。
「这几天来,辛苦你了。」
「表姐,我不要听客气话。」
玲笑着点点头。婷婷看到她变得开怀也感到安慰。
「我想,星期一可以回校了。」
「好啊!同学和老师们,都很担心你哩!」
「嗯……」玲支支吾吾,收起了笑容,「这几天来,基也没出现过……」
婷婷尽量忍着自己的情绪,免得影响表姐:「表姐,基的事……我想你忘了他好了。可以吗?」
婷婷抱着犹疑说出这番话,怕表姐接受不了,但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早点了结,免得表姐再被伤害。看着表姐的反应,婷婷开始担心自己说得不是时候。
「是吗……」
玲出奇的冷静,婷婷更觉担忧。
「其实啊……」玲声音中流露着轻快,「我不想见他了。」
婷婷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都好一段日子了,总觉得两个人一起,反而变得更寂寞。」
玲说起来一脸平和,眼睛望向窗外,像是让遥远的、沉甸的回忆流进脑海:「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消除彼此的寂寞吗?怎麽,一起的时候,我会更觉孤单?那份寂寞感,比起一个人的寂寞,还要来得可怕呢!」
玲双臂环抱着自己,闭上了追忆中的双眼:「最初,是舍不得身边没有了那个一直在身边的人,才会害怕变成孤独一个;慢慢……真的说不出是那一刻,也许根本没有『那一刻』,自然而然的,就不觉得需要有这麽一个人。反正我对他的每一个期待,都不会再实现。」
婷婷慢慢把瑟缩成一团的表姐拥进怀内。对她的「抱怨」,其实大家都看在眼内,只是从不知她的心底,原来早已看过透彻。
「现在回想,真的不明白为什麽要让那段两个人的寂寞延续得这麽漫长。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吗?我可是从来没有这份幻想。可能吧……可能在这个人身上,我再找不到可寄托的憧憬。」
「真的没所谓吗?」
「比起失去他的伤痛,我更在意看着大家为我担忧的困愁。这几天来……不,在更早以前,我就发现大家眼中看着我时的那份傍偟。我看到的!我看到的……」
婷婷怀内的身躯开始颤抖,声线中带着饮泣。
「我不想大家再为我忧心,我想告诉大家,我……我其实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可怜……」
婷婷轻抚着玲的发梢,抹去滴在上面的泪珠。
「我……我也想有安慰大家的勇气啊……」
没有再忍着泪水,玲是从心底里流淌着半年以来积压的泪水。意外之後的日子,她一直以受害人的身份活於众人之间,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减轻大家的伤痛,只是把身边的人,全都变成受害人,承受自己的伤痛。既然最应当承受自己的伤痛的基也没有要安抚自己的自觉,玲不再想以受害人的形象,继续伤害真正关心自己、守护自己的一班同学。
不想表姐担心,婷婷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表姐,忘了他好了。一个人,不一定是寂寞的。况且,你从来也不是独自一人啊!」
玲在婷婷的怀内,将多个月来的郁怨,都化作泪水,毫不保留地抒发掉。已记不得上一次接吻是何时发生,就突然发觉这多个月来与基的关系,其实早已没有感情的元素,反而似是自己受伤後要找一个避难所。藉由与基一起,才能建立起自己身为女生的自信。一切就只因为一道疤痕——在脸上虽已淡去,却深刻在心底的疤痕。
就是这个想法,玲没有再怪罪基的冷淡,因为她始终觉得是自己这份缺陷,理所当然地会吓怕对方。
婷婷得知玲的心意,对基更恨之入骨。明明是他见异思迁,反而要表姐自惭形秽?婷婷想过要说出真相,但又如何可跟她说,基向自己表白?还要将半年前出卖她的事都揭发出来?
没揭出真相,但婷婷暗自许下诺言,不再让他伤害表姐,现在,就只好紧紧地拥着她。
麦当劳内,肥妈众人碰上了从自修室过来的天。
「今天是星期五,慧不上班耶,你过来干吗?」咏仪问。
「晚饭还是要吃的,对吧?」天潇洒地抛下书包,没有一点碰到慧时的胆怯,「况且,她整个星期也没上班。」
「你说起来像一点也不在乎。」安流露一副怀疑的表情。
「因为他已有了别人啦!」肥妈迳自吃着,也没有看过天一眼,「那风纪队长叫王彦,对吧?」
咏仪和安立时定睛看着天,天心知越描只会越黑,反正肥妈心底已有定论,倒不如沉默回应,免得再惹毛她。
「天,你这算是默认了吗?」咏仪惊讶地说。
「我越说只会越……」
「我身为男生也不帮你了。」安插嘴说。
「你从来也不是站我这……」
「你见异思迁!」
「我没……」
「他是重修旧好!」
「我不……」
「重修旧好?」咏仪问。
肥妈点点头,也不打算解释什麽,现场又交回天手上。
「你居然吃回头草?」
「安,你说话可以修饰一下用字吗?」咏仪怒斥了安後,又把视线放回天身上,「早发觉你跟她眉来眼去了。」
「你不要事後孔明啦!」
安的话又惹来咏仪的重拳。
「我认真的!」咏仪见安雪雪呼痛,才满意地说下去,「上星期她明目张胆地走来班队里对天大声呼喝,我就知事有蹊跷。」
沉默的肥妈边吃边点头,天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但出自咏仪口中,难免有点尴尬。
「她体型娇小柔弱,」咏仪说起来便滔滔不绝,「但听闻满有威严,对高年级的男生也一样不卖账。」
「正好配合这男生的优悠寡断,对吧?」肥妈明确的就是指天,安已急不及待点头附和。
「但刚才肥妈说『重修旧好』啊!」咏仪问。
肥妈适时又保持了沉默,用眼神指向当事人。
「你沉默也摆脱不了左右逢源的罪名了,招吧!」安说。
「左右逢源?恐怕他是自作多情吧了!」肥妈说得不留情面。
「哎,你俩不要拉开话题。」咏仪举起双手制止两人,「天,你说,你跟那风纪队长有一手吗?」
沉默,对付得了肥妈的瞎猜,却应付不了咏仪的追问。
「今天放学,她约了我一聚。」
咏仪和安定睛看着天,倒是肥妈对他不屑一顾。
「她跟我说,『不要自作多情』。」
天没有说出事实的全部,但自问算是说出真相的部份,不算是欺骗吧。
「我这样揭自己疮疤,你们满意了吗?」说着说着,竟觉得有点委屈。
肥妈斜眼看了看他,咏仪接着说:「阴公猪啊!姐姐哄,不要哭。」
「那麽,你承认你对她别有用心吗?」肥妈问。
「说到底我也是血气方刚的大男孩……」
「花心!」咏仪说。
「所以被她狠狠掴了一巴掌。」天自嘲说。
「真的?」安左右察看天的脸。
肥妈狠狠敲了安的头:「他是说心灵上呀!」
「你怎麽知道?」安不忿地说。
「我看王彦是那种不会得失异性的女生。」肥妈认真地说,「纵使她不喜欢该男生,她还是会给自己留後路,不会令男生们讨厌自己。」
「最讨厌这种女生!」咏仪说得咬牙切齿。
天听到肥妈的描述,也反驳不了,更有点认同她所说,因为王彦对自己的态度,正正就如肥妈所说的一样,决绝中带点保留,抗拒中带点暧昧。
「先不要说她,」或许是不想肥妈再揭露自己不想知的真相,好让自己继续沉醉於被倾慕的幻想中,天尝试带开话题,「玲如何了?」
「转移视线?」咏仪一贯的锲而不舍。
「都说王彦拒绝了我,还跟我主动炫耀跟男友的幸福,拜托,王彦告一段落了。」
「你不用跟我们解释,你向何灵慧说好了。」肥妈一针见血,「玲好多了,开始接受眼角膜是陌生人的现实。」
「不是现实吧,大家也隐瞒真相。」安插嘴说。
肥妈再次狠敲了他一下。
「说出真相的重任,交给你好了。」咏仪赞同肥妈的暴力。
「又或者,我跟她说出真相,由你善後。」天见安没回应,续说,「到底玲怎麽知道眼角膜不是添的?」
「录音。」肥妈说。
「录音?」
「玲说添手术前录了段语音交了给婷婷,若然有不测,就把录音带交给玲。她说也有信件交予你喔!」
「你这麽一说,又好像有这麽一回事,但我还没有看过内容。」
肥妈和咏仪摇摇头,慨叹这麽一位「朋友」。
「我死也不会给你留言。」安说。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咏仪说。
「嗯?」
「你知道自己早死嘛!」
肥妈没有理会他俩,继续解释:「添手术前已经知道眼角膜捐不了,所以先立定遗嘱,向玲道歉。」
天恍然大悟:「所以玲只知眼角膜不是添的,却不知道原来是张家乐的。」
「对!」肥妈点点头。
「那麽,」天松了口气,软坐在椅子上,「问题解决了。」
「不,还没有。」咏仪接着说,「这几天来,基完全对玲不闻不问,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
「在学校时,他也像要避开我们一伙似的。」肥妈说。
天想起基说过自己对婷婷念念不忘,心想,婷婷回来一事,会否令他对玲的冷漠更显露?这些事,说出来也无补於事,快到口的话就收回肚里:「他们俩的事,就他们自己处理好了。旁人劳心也只会徒添玲的压力。」
众人没作声,纵然不忿,对他俩的感情事再多说也是徒然。
「天,你跟基好好谈一谈吧!」
对於肥妈的关心,天当然明白,也明白有的事,她们不知道比较好。把最後一口汽水喝掉,餐厅的灯光也跟着熄灭。
「走吧!」
众人以奇怪目光望着天。
「难得会是你先提出离开呢!」
「因为今晚何灵慧不在嘛。」
「不,是他在学校已看够了。他俩关系早已非比寻常,忘记了吗?」
三人唱和着,以前的话,天必定会感到自豪,但此刻,只有无限的唏嘘。
「慧三天没回校了。」
众人愕然,不懂反应。
「而且,志超也一样……」
「说不定他俩……」
安还没有说完,咏仪先用手指封了他的嘴:「狗口长不出象牙。」
天率先拿起书包离开,众人慢步跟在後头。推开餐厅的门,一阵寒风吹得众人都瑟缩了一下。肥妈看见天依然眉头深锁,安慰道:「玲也四天没上学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问题吧!」
天向肥妈释出笑容,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虚假的。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如果你真的放下了王彦,给她一点信心,也给自己一点信心,好吗?」
肥妈果然还是在意王彦。
经过今天的「剖白」,他可是更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
在月光挥洒在众人回家的路上时,也把康景花园的後山映得通明。
慧倚在家中的露台,看着远远那条灰黑的引水道闪着串串流动的银光,彷佛淙淙的流水声就在耳边响起。那个和他一起共步的晚上,也彷佛在眼前重现。
已三天没有回校,昨天也没有打工去。自从星期二看到王彦围起他的领巾开始抱着怀疑,然後晚上遇袭时挺身而出的不是他,失望一个接一个,很想听他解释这一切,很想让他说明这都是误会,偏偏因表哥的原故,跟他缘悭一面。
他一切安好吗?他有回校吗?他跟王彦,在我不在学校时,表现得亲密吗?他有到餐厅去找我吗?他……也像我想念他般,记挂着我吗?
明明应该恨他的时候,却反而更想他,这种从没感受过的情感,就是爱吗?
想到这个字在他和自己之间连起关系,慧的脸在月色的衬映下,红得份外迷人,山谷吹过来的冷风,让她自己也感到脸上的温热。
很想他很想他很想他……
奈何慧身後的目光,狠得要把她想念别人的意志也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