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讲故事

正文 致橡树 — 讲故事

恐怕没有人见过这个样子的方铭泽吧,简思想。

房间里的灯关着,只有紧闭的窗帘缝隙后透出点点光斑,提醒着此刻已经时日不早。记不清睡了多久,只是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兴许是喝过酒,又或者是柔软的床榻,面对此刻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她竟软弱地卸掉了防备:“你好些没?”

男人饶有兴趣的看看她,似乎也没有料到如此反应,懒洋洋的翻过身子,在一旁躺下来:“洗了个澡,差不多清醒了。”

半天前还剑拔弩张的男女,出奇平静地躺在同一张床上,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咀嚼着空气中异样的味道。

“我抽烟,你介意吗?”沉默半晌,方铭泽轻轻地出声。

简思没有看他,抬手搓了搓指尖:“给我也试试?”

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支烟,随意地点燃,就势靠倒:“女孩子就算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烟草的味道在房间中弥散开来,清清淡淡的,没有想象中那么熏人,却让心意外地沉淀下来。简思没有坚持,撇撇嘴:“这会儿知道我是女孩子了?”

方铭泽勾着唇笑了笑,经过那样一个混乱的夜晚,两人之间的距离感陡然消失,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在这昏暗而静匿的房间里赤诚相待,没有想象中的暧昧,只是平添几分亲密。透析后的身体依然比较虚弱,他也懒得再去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如实坦陈道:“昨天你来得太突然,又是准备找茬的,如果不想点办法岔开话题,场面上就僵着了。”想了想,又补充说:“你也不像是想要和我撇清关系的样子。”

“但不一定得是男女关系吧?”简思盯着天花板,脸不变色道。

他随意地笑出来,清朗的声音里有着难掩的欢愉:“跟着我委屈你了?”

“方秘书长,咱们把话说清楚行不行?”她翻身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人:“别的记者怎么干不晓得,我真心只想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如果你需要舆论渠道,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谈条件,何必每次都像猫抓老鼠一样逗我玩?”

他的眉毛挑了挑:“怎么讲?”

“北京那档子事就不说了,误会在先,之后被你拿住算我倒霉。”简思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这次你明明站在郭楚平一边,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林省长会留任?”

“如果我记得没错,”方铭泽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鸿博网的态度鲜明,根本就没想让林省长留任吧?”

“我们好歹是政治批评的集中地,怎么可能你让干嘛就干嘛?”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既要利用我这边的消息源,又要表达你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算盘未免也打得太精了一点吧?”

简思顿觉语塞,原本理所当然的新闻自由从他嘴里说出来,怎变得这么不堪了呢?

“没错,我是提前知道他们有动作,自己也需要足够分量的媒体帮忙说话,为这件事推波助澜,否则郭楚平上台后,我就该跟着林省长去北京养老了。”方铭泽转身摁灭烟蒂,修长的双臂交叉枕在脑后,略显慵懒地说:“晓得你天生反骨,才会故意透露相反的信息——负负得正,懂吗?”

自以为主动选择的批判立场,到底还是受人指使的结果。思及此,简思原本昂扬的斗志锐减,郁卒之情丛生:“如果我不理你呢?如果我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发稿呢?那你准备怎么办?”

“有独家消息不发?除非这个人不是记者。”他抬眼看看她,继而望天,“你不是第一个跟我打交道的年轻人,别把自己想的太聪明。如果还要继续合作下去,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会怎么听话。”

对方毫无掩饰的鄙夷之情反倒让简思冷静下来:“说实话,方秘书长,你们官场上那些两面三刀的东西,我真不一定能学得来。之前我也从来没说过要合作,对吧?”

“所以呢?”

“合作的前提是平等,如果你真想寻求帮助,就应该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条件和对价。没错,这次我又被你阴了,但没有谁会一直蠢下去。”说到这里,她从昨天起便憋着的那口气也算是出了。

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在闪烁,仿若被猎物激发起兴趣的猎手:“你想要什么?”

“我可以做你发布消息的渠道,但你必须保证真实性,至于如何评论,那是我的事情。”

薄唇微微勾起弧度:“这档买卖怎么算怎么赔,我干嘛找你?”

的确,作为萧山省主管新闻工作的最高级别官员,方铭泽手下可以利用的资源很多。即便不提供任何条件,也会有很多人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无论是鸿博网还是在其中的助理记者,都不是其中最理想的选择。方铭泽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一直在思考的。

简思没有即刻作答,而是默默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抬起脸认真地说道:“第一,我目前任职鸿博网,作为全国范围内都有影响的激进网媒,从这个平台上发出的声音更具有隐蔽性,这也对你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点。”

方铭泽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本想出口的冷嘲热讽也受到了某种阻碍。这个世界上有的人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混日子,也有人凭一身正气、仗义执言求生存。如今他身不由己地陷入派系斗争的泥潭,反而更贱羡慕那难得的单纯心性。只是,在这人世间真有不会堕落的灵魂吗?

停顿片刻,见对方没有反驳,简思赶忙继续据理力争:“第二,拜你所赐,我在媒体圈早就没什么操守了,说些惊世骇俗的话根本不会让人惊讶,比起那些资深记者来说,需要考虑的得失少。”

他一边笑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这两点似乎比较靠谱,但并非不可替代,搞网监的人都清楚,现在国内最不缺的就是激进论坛,至于说愿意出卖操守的记者——”微挑的凤眸略带轻视地将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比你想象得多。”

咬咬嘴唇,虽然早就知道这两点不足以说服他,简思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第三,我和你一样希望郭楚平下台。”

房间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方铭泽眯了眯眼睛,周身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威胁味道:“你以为自己知道得挺多的?”

“在外人看来你们也许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在我看来,昨天那顿酒已经差点喝掉你半条命。”简思的双手在身下紧紧攥成拳头,极力控制住身体才没有让自己退缩:“上川市的那帮人进了省委,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难过。”

“那你呢?简记者?为什么如此排斥咱们的新任省长?”沉吟片刻,他语速依然不急不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预感到接下来话题的走向,简思想要收回刚才的冲动,却在冷峻如刀锋般的眼神注视下无法动弹。

方铭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在说着什么不相干的话题:“大概两年前,有个包工头带着全村几十口人上省城谋生活,却被建筑单位拖欠工资,这个包工头为了讨薪爬上楼顶,结果失足摔成了高位截瘫。他女儿当时还在念大学,对吧?”

“没错。”胸口像是被沉重的铅块堵住,从牢固封印中释放出来的记忆再次将她裹挟:“包工头的老婆只是个没有见识的家庭妇女,卖房子卖地支付了欠薪后,捏着丈夫的鼻子灌下农药,然后自己也上吊死了。”

“哦。”方铭泽表情阴暗难辨,略微低沉地说:“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眼眶中蓄积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简思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问:“既然有兴致把陈年旧事查得这样清楚,你肯定知道那家建筑单位就是万通集团了,对吧?”

他毫不避讳地点点头:“萧山省的‘一号工程’嘛,惹点麻烦也是正常的。”

开了闸的泪水如同断线珠子般簌簌坠落:“他们的女儿靠勤工俭学读完书,却当上了自由记者,你猜她想做什么?”

“两三年都过去了,我还真猜不出怎么想的。”方铭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好奇,似乎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什么也不想做。”简思缓缓说道,“当年事发后,她求告无门,只有几家省外媒体或好心或好事进行了报道——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些。这孩子毕业后,拿着一张原本准备子承父业的建筑学文凭,却不想再涉足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于是半路出家当上了自由记者。”她停下来,静静地喘着气,有些事情无论过去多久,再次浮上心头时依然能让人感觉到一如既往的绝望。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虽赤裸着上身却并没有显出任何的局促,而是以不容否认的语气总结道:“不是不想做,是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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