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伤柜台「重症病患抵达」的广播尖锐地响起，急诊室的玻璃门迅速滑开，推入一位意识模糊、衣襟染血的中年男子。
我们急奔到推床边，注意一看，鲜血还不断从男子口中冒出。
「糟了，是肝硬化的黄先生。」我认出那中年男子的脸。
「昏迷指数7、血压170/110mmHg.、脉搏60/min......」EMT(紧急救护人员)报出一串数据。
闻言，颜凯下了指令：「先做呼吸道插管再止血，注意别让病患休克......」
四十多岁的黄先生，因酒精性肝硬化合并大量腹水，每隔半个月都会来急诊要求做腹水引流术来减轻身体的不适，久而久之急诊室的同事几乎都认得他。
这次送他来急诊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孩，齐肩短发、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双眼透露出的早熟让人心疼。
透过社工的访谈得知，黄先生原本是工业区某间机械厂技师，原本是个幸福和乐的家庭，直到黄先生不慎被机械刀切断手指，虽然经过紧急手术，却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自如，遭到工厂老板恶意裁员後只能做些零工维生，工作不顺遂再加上染上酗酒赌博的恶习，时常对无辜的老婆小孩拳打脚踢。
不久之後，黄太太因为受不了长期家暴而离开，音讯全无。
那年，小女孩才刚从小学毕业。
从此，家庭重担落在女孩的阿嬷身上。
阿嬷本来应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却从来没有享过清福，每天乾瘦身躯佝偻着背，推着摊车在离医院不远处的路口卖葱油饼，赚取些微生活费。
刚到这家医院实习的时候，我总会去买几块葱油饼，有时也跟阿嬷聊几句。
不是因为同情，阿嬷说她不需要同情。
阿嬷的葱油饼，很好吃，杆皮包馅全都自己来，饼皮酥软、葱香扑鼻，加蛋一张才卖二十元。
放学或是假日的时候，女孩会跟在摊车旁帮忙涂酱、收钱、腼腆的招呼客人。
偶尔，也会看到黄先生坐在离摊车不远处的椅子上喝酒。
有次，我去买葱油饼，浑身上下凑不齐零钱，只好拿出一张千元大钞。
「对不起，可以麻烦找零吗？」我说。
阿嬷笑了笑，伸手接过，千元大钞还没攥进怀里，立刻被等在一边的黄先生抢走！
「今天生意不错喔，哈哈哈！」黄先生一手捏住钞票，一手食指往上面弹了弹，开口就喷出满嘴酒气。
「那是阿嬷的钱！」女孩抓住黄先生的手臂，但哪是粗壮男人的对手，两三下就被推倒在地。
「还不都是你老子的钱！」男人笑得很猖狂，从女孩口袋掏出几张百元大钞，还顺手抓走一把摊车上的零钱。
「喂，先生，你这样是抢劫耶！」我看不过去，出声制止。
「干！少管闲事！」男人恶狠狠挥着拳头。
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阿嬷边拉住我，边回头赶他：「快走快走，拿了钱就快走！」
「为什麽不报警？」我气得直跳脚，「你看他这麽恶劣！」
「对不起......」阿嬷不停对我道歉，「我只有这麽一个儿子，他不是坏人......」
「我只剩下这些零钱，先找给你，」满布皱纹的手掌在我面前摊开，又合十，「拜托小姐不要报警......」
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突然哽咽。
一年半前，阿嬷因为过度劳累导致心肺衰竭，送往医院途中就已经死了。
当时离急诊室不到一个红绿灯的距离。
阿嬷，只要再撑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只要撑到急诊室就有机会救回生命。
到院前死亡（Deadonarrival），简称D.O.A.，是我第一个以人生真切体验过的急诊室术语。
阿嬷卖的葱油饼，真的很好吃。
可惜，现在已经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