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再遇见
我上了所毫不起眼的大学，读着不须再看见生物课本的文组科系，也交了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我们都不晓得自己将何去何从，也是因为如此才有闲暇一同坐下来聊几句。
只要去掉考试前的那段爆肝又徒劳无功的时光，现在的日子几乎可以说是我从以前便一直在追求的悠悠哉哉。
「你都没有企图心吗？」
「我希望可以充实的过着空虚的生活，应该没有比这再大的企图心了吧？」
我花了十八年才完完全全了解到自己是个惰性坚强的家伙，之前还浪费了那麽多社会资源，真丢脸。
但这也不是放弃自己的意思，只是不会再太刻意的要去营造些甚麽了，或许是因为身边并没有想要特别塑造出甚麽形象给他看的对象吧。
我是真的很喜欢言与末，正因如此才不想去把他给绊住，我的心意至今仍不曾改变过，但我只是个平庸的人啊，是他让我认清了这点。
现在的我虽然称不上是快乐，可是也像获得救赎似的豁然开朗了，不是实质上的那种开朗啦。
我不曾和任何人谈论过我的高中生活，顶多是以一句「马马虎虎」带过，倘若我一五一十的说出口，恐怕连我也无法相信那段回忆居然是自我脑中提领出来的。
「叮咚。」
我用食指按下下车铃，缓缓背起後背包起身。
※※※
现在是四月，照理来说春天应该已经来敲过门了，不过可能是因为门缝开太小的关系，还没办法完全塞进这个城市。
踩着缓慢的步伐，还没考驾照也不愿多花时间等公车的我只得徒步向前行，纵使上了大学後每天都在跑来跑去，行进速率却仍毫无长进。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停下脚步，抬起头。
这里是装载了我高中生活的地方。
今天是星期六，即便是假日，还是有不少来自习或是打球的同学们一个一个背着书包抱着篮球的走进里头。
我在门口停顿了会，外墙上挂着两面红布条，一面是去年的，一面是刚出炉的。为甚麽我会这麽笃定？因为上头各写着言与末及言与奚的名字，不过潘研少三个字倒是没见着。
就像印象中的我们一样，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三楼的音乐教室前，不过只剩我了。
咳咳，我修正方才所说的，这里才是真正我可以说出具体印象的地方。
该不该进去呢？那架钢琴还在吗？那张会发出奇怪声音的旋转椅还在吗？那段关於我、末末以及吉他男孩的回忆还在吗？
将手伸进积了些灰尘的窗框边缘，果然还放在那里啊。
深吸了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喀。」正好吻合，看来它没有被换掉哪。
我试着往顺时钟的方向一转，却没办法转过一圈，们似乎是开着的。
「……咦？」这麽一想才发现好像一直隐隐约约有琴声从里边传出，是老师吗？还是学生？又或者……可是现在大白天的，怎麽有可能啊。
「我甚麽也没听见，只是单纯想回忆一下而已，没错，就是这样，我甚麽也没听见。」
鼓起勇气，我捉紧了门的握把，向右一转，往前推——
钢琴声倏然停止，原先正弹着琴的背影转过身来，我们四目交望。
「！」
瞪大双眼，我的心瞬间上下震了一下。
那吐露着慵懒气息的双眸，微微下垂的眼睑，如同艺术家一般过度的自然卷，无论谁也模仿不来的气质……
「末末！」
「未未？」
他的反应不比我慢，那个听起来十分亲昵却再没有人如此称呼过我的叠字词，无庸置疑。
这是梦吗？其实我的肉体还躺在床上，只要一清醒，这一切全都会消失。。
那我该怎麽做才能继续待在梦里？
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言与末
然後铃声停止了。
我有些诧异的与眼前拿着手机的男子眼神对峙。
「未未，这则记录会永远存在，这并不是梦。」他的表情十分镇定，说出口的话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他说的话我是绝对相信的。
「为甚麽……你会在这里？」我忍住想要冲上去捏他几下脸的冲动，疑惑的开口问道。「而且你钢琴弹得好好，甚麽时候学的？」
只见他愣了会，然後搔搔後脑勺，难得他会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在大学不开心吗？」我试探性的提问。
「……也不是，在学习和人际关系上并没有甚麽大问题，那里有不少和我差不多的家伙，一切都十分顺利，只是总觉得少了些甚麽……」他一面讲述着自己目前的生活，听起来无异状但声音有点沉闷。
「於是我开始自己学钢琴、学吉他，学得满上手的，我偶尔会像这样自弹自唱，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不满足。」
这并不让人意外，毕竟他都听两三年的吉他加钢琴声了嘛，要从现在开始学也不是件难事，他好像弹得比我还要好了呢……不过这也是应该的。
但他所谓的不满足又是甚麽？
「啊，未未，你剪浏海了耶。」他忽然将话题转移到我的浏海上头，搞甚麽啊，这不是早该发现的事吗？
我点点头，「想看看会不会变年轻一点。」随口回道，倘若他的回答是肯定，我也心满意足了。
「并没有哦。」果断得令人感到错愕。「可是很可爱，但也跟我姐有几分像，让人不敢轻易下评论呀。」
「你一点也没变。」我试着回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有哪里需要改变吗？」他眨眨眼，颇有兴趣的问。
我怔了几秒，「我怎麽有资格说你要改变啊？」嘴角抽动了一下，澄清我没有那个意思。
末末歪着嘴，用眼神紧紧捉着我。
「你不喜欢新的事物吧？」
「……因为适应力差。」虽然他的问话让人莫名其妙，可我没有否认。
「那正好，我喜欢停留在我想停留的时光。」
我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着他。
「未未，你还是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呀。」
听他这麽一说，我自然是全神贯注与他对上目光。
末末的双眸总是时不时闪烁着，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甚麽，我甚至觉得他的上半脸及下半脸是分开的，他的嘴角明明是上扬，可只看双眼时却丝毫看不出他在笑，只有在微微眯起时才看得出有几分笑意。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那我继续把话说完罗。」他掩着嘴，轻笑了几声，然後——
「而你也常驻在那儿。」
我不容易改变，我不喜欢改变，我害怕改变，我无力去改变……
但也是因为如此，我不曾离开过这段记忆。
「我们再一起走下去，你觉得如何？」那语气不像是请求，就像是小孩子在找朋友一同玩游戏那般率真。
「当然好！」想都没想，我和他的语句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我不会再错过这个机会。
纵使只是陪在他身边，那也足够了，倘若是他选择要我加进他的生活圈里，那我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呀。
「啊对了，在来这里之前我有遇到他他哦。」
「甚、甚麽？」原先稍微缓和下来的情绪突然之间又激动了起来，毕竟比起末末，那家伙消失得更是彻底，连人在哪都不晓得。「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他对我的激动表现出不以为意，似乎早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我是在火车站前的乐器行店门外看到他的，一开始他惊恐得像是看见甚麽怪物似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走进店里抓住了他。」
我乾笑着，吉他男孩果然不想再见到他了啊。
「他他没有再升学，白天在乐器行当店员，晚上则在河堤边和附近几个街头艺人一起合奏，他对这样的日子似乎并不厌倦。因为一时兴起，我向他借了一下吉他，稍微弹了几下。」讲到这里，他摸了摸左耳。「他他好像吓到了嘿嘿。」
从他的话听起来吉他男孩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被吓了至少两次呀……不过我也差不多，他果然就像是个令人难以揣测的隐藏版人物。
「虽然他他一直说不想再看到我，可是我相信他只是口是心非，其实心里是和末末一样思念我的。」他挺起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慢着，为甚麽我已经被归类为思念他了啊？
「你在烦恼甚麽？」
只见末末漾起一丝微笑，向我伸出他的左手，道。
我稍微让脑袋运转，去领略他话中的意思。
……
一会儿，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眉眼不自觉随着他上扬了些。
我相信不只是我，吉他男孩一定也会愿意陪着他继续走下去的，放不下心也好，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也好。
此刻他的脸上绽放出有如夏日艳阳般灿烂的笑容，这样就够了，纵使他进了再不得了的地方，只要仍保持着如此坦率真诚的笑容，就够了。
「我喜欢你。」
唐突且毫无预警的，这四个字蹦出了我的喉咙，唇齿排列组合所发出来的拼音连我也措手不及。
「甚麽？」末末睁大了双眼望着我，这个时间点果然还是太突兀了吧？为何不是在灯光好气氛佳的时候……不是啦。
「呃我我我我只是——」陷入了有点语无伦次的状态，接下来我想说的话是「不要在意啦」，但不知道甚麽原因，那些话还卡在喉咙里爬不上来也吞不下去。
「未未你一直都是我的女朋友呀，不是吗？」
在他将话说出口的瞬间，我以一种既惊恐又诧异的眼神看着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言论此刻全消失无踪。
他的语气吐露着理所当然，表情也是。
我用力的摇着头，「可、可可可是——」那并不是认真的啊，那时候的我们都清楚这点吧。
「我和你从来没提过分手吧？即便毕业了也仍是。这麽说，我们已经交往三年了哦。」他笑着，比出了「三」的手势，所说的话是我一直以为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在梦里也不曾出现过。「而且这段故事还没结束呢。」
交往三年了哦。这段故事还没结束呢。
脑中盘桓着的，是我们唱着《你被写在我的歌里》时，单纯乾净的吉他旋律。那时的我是真心的，你也是吗？
「比起屍体，我更喜欢能够与我交谈的你；比起美工刀，我更喜欢用铅笔将琴谱翻成吉他谱，不过如今我也能把吉他谱写成简单的琴谱了呵呵；比起当一个自言自语的法医，我更喜欢唱歌给你们听。」
他的双颊染上了几分羞涩，告白仍旧维持一贯的诡异风格。
但对我来说，这样的他才是我想要的。
无论我是匹配得上他的天才，亦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庸才，我都希望与他共同演奏，这将会是我最青春也最舒畅的一段时光。
这是属於我们二加一个高中生的天才论，而跨越此时间点的我将不再去追究天才与否，我已经受够各种大大小小的研究报告了。
他是我几近虚无的未来中，宛若救赎的一线生机。
我的前途并不因为他而一片光明，而我要的也不是一片光明。纵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依然有得以依循的对象，不论他走向的是甚麽样的将来，我都不会缺席。
就像是一首歌，每一句话、每一件小事，都是一个音符、一个小节，我们走呀走，偶尔回过头来发现——当初那些不和谐，如今全化成了令人难以忘怀，使整首曲子更生动活泼的起伏音。
青春後的分捩点，在未与末之间，我们选择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