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餐厅，车子在夜幕中缓行，约会已经结束，可「回家」这两个字，却鲠在喉头，怎麽也出不了口。
晚上九点，尴尬的时间，不早也不晚。正是夜晚狂欢的开始，已婚男女回归家庭的门禁，偏偏他们俩现在都是单身。
「怎麽样，要去夜游吗？」邵华打破沉默，主动提起用餐前讨论过的行程，他不想就这麽结束，他知道方妍……同样也不想。
人，真是奇怪，以前在一起时不觉得对方珍贵，等待分开了却反而恨不能每分每秒都见到面。
「你说，这个季节，可以见到萤火虫吗？」看着窗外的人，突然没头没脑地丢出了问句，邵华愣了愣呆滞了几秒。
「为什麽突然提起这个？」他纳闷的问。
方妍耸耸肩浅浅地笑了笑，「没什麽，只是想看罢了。」
就当是她一点点突发地，属於浪漫的任性。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印象中方妍似乎从来不曾表现出对那种会飞的小虫有丝毫兴趣。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哪个女孩不喜欢这样如诗如画的场景，是你从来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方妍幽幽地说，声音轻的有如叹息。
记得在他们结婚的前一晚，邵华不知为何突发奇想地带她去看过一次萤火虫，那晚天空中飘着细雨，大半夜两人兴冲冲的买了雨衣，就这麽一路骑车冲到了梅山。
薄雾蒙蒙中，所有的颜色都晕了开来，一转天旋地转的飘忽，整个世界似乎沉浸在一片氤氲中，美的有如人间仙境。
可都市孩子哪里知道，下雨的夜里是不会有萤火虫出没，他们就这麽傻傻地在草地上蹲了一晚，结果半只萤火虫也没见着，倒是迎来来了无数贪婪的吻，把周围闻香而来的蚊子一个个喂得肚子圆鼓鼓，一掌拍下换来满手鲜红。
回程时，她从身後抱住他的背低语，「听说恋爱中的情侣，如果能够一起看到一百只萤火虫，就会受到来自老天的祝福，真可惜我们一只也没看到，这样我们会不会不幸福？」
「不会的，」邵华眯着被叮到肿胀如红豆冰的双眼，握住她的手承诺，「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满空飞舞的萤火虫。」
然而，两人这时都没有想到，生活逼得他们的步调越来越忙碌，随着青涩地浪漫逐渐被现实磨灭，夜色中流光飞舞的萤火，也慢慢变成了记忆中一抹褪色的想望。
婚後七年的时间，那竟成了他们唯一一次去观赏萤火虫的机会，从此以後这项约定无限制的往後推延，在岁月中悄悄蒙上了尘。
现在好不容易终於双方都有了时间，却是景物依旧在，人事已全非了。
她不明白男人，如果你实现不了承诺，何必还要允我。
得到後失去的感受，比一无所有更痛！
面对自己既没送花之後又多出的罪名，邵华苦笑着不表示意见，却转动方向盘往阳明山的方向开去。
「你要去哪？」看着车子慢慢开离人潮，方妍眨了眨眼抛出疑问。
「去山上看萤火虫呀！」邵华理所当然地回应，在台北市想看萤火虫，也只有到阳明山上了。
方妍双眼睁的大大地，彷佛看见怪物般地模样，「噢，我的天呀！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就快入秋了，这时间点哪可能有萤火虫。」
这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时间点，就如同他们曾经的爱情已经成为过去，萤火虫也早过了生长的季节。
「不去看看怎麽知道？」邵华笑得一派从容，「也许会有奇蹟。还是你不相信世上有奇蹟呢？」
「我当然相信。」方妍小声嘟囔着，但之所以称为奇蹟，就是因为可遇而不可求呀！
但邵华坚持，她也没什麽意见，反正在台北生活了这麽久，她还不曾见过阳明山上的夜景。
心里不可否认地滋生出了些许的好奇，从高处往下俯瞰这个不夜城，该是多令人的迷醉的光景，或许人生来对於美的景物，天生就有种虔诚地向往。
车子一路开上了擎天岗，大概是因为时间还不够晚，沿途很是安静，放眼望去周遭几乎没什麽人。
山上的夜风有些凌厉，方妍下车时顺便带下了毯子，将自己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席地缩成一颗团子。
「你看起来像只坐在草地上的蚕宝宝。」邵华取笑着她，原来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方妍没有回嘴，她的目光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住了，七月底的山里确实很难寻觅萤火虫的踪迹，然而居高临下的璀璨光华，却美的不可思议，如梦似地，宛若置身画中。
迷离的夜色中，灯光从一栋栋的楼房中透出，红的火热、绿的葱郁、蓝苍翠，交织成五颜六色的线条。街道在月色和灯光辉映下，活了起来，如一条流泄的银灰色地河流，点缀着无数摇晃的珍珠。
方妍有种奇幻的错乱，彷佛有人从天上偷偷将那迢迢银河水，不声不息地搬到了人间，虽无法与庐山瀑布媲美，倒也真有些神似李太白所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好美。」
「真的是很美呀！」
邵华在她身边坐下，口中跟着吐出一声赞叹，可眼看得是她。
「看风景呀！你瞧着我做什麽？」方妍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那意义不明的夸奖让她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她无法控制不去猜想他说的是风景还是自己……
邵华只是笑，从衣服里挑出菸盒和打火机，将香菸衔在嘴上，「啪」地轻响，火光闪动，黑暗中他侧面的脸上好似开了一朵火红的花。
方妍睨了他一眼，嘴皮子动了几下，最终却什麽也没说，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风华，一切都那麽的美丽，美得令人神情都恍惚了起来。
此时此刻，似乎什麽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菸，落了地，火光瞬间凋零。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个人就这麽吻住了对方，唇舌嬉戏般地相互纠缠，像两只贪婪而不知餍足的小兽。
呼出的气息放肆地喷在耳畔、颈项，轻轻地有些微痒，但也带来了意思暖意，细微的颤动随着身体与身体的接触，透过肌肤被传递了过来。
山脚下，五光十色的霓虹天幕渲染得更加艳丽，可他们什麽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彷佛变成无声的黑白片，眼前所见、所听、所感，只有彼此。
身体好似被融化般，在激情的高温下搓揉、重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
失序的心跳在寂静中放大，伴着空气中的微风和浮尘，发出耳语似地呢喃，一声一声很轻很柔，诉说着最原始的誓言，仅三个字就是全部。
原来，爱也可以如此简单，只是我们总赋予它太多的期许和寓意，以致失去了单纯的美好。
澎湃的情感越演越烈，交织的肢体霪浸在旖旎春光中，以天为帐、以地为幕，一场乾柴烈火的缠绵，眼看就要一发而不可收拾。
电光火石间，方妍一把推开了邵华。
「怎麽了吗？」他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突然的拒绝，气氛很美好，他应该也没有做错什麽才对呀？
「你看，是萤火虫！」方妍的视线越过了他，看向後方不远处的一簇偏高的草丛，晶莹双眸中透出讶异和惊喜。
邵华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一片翠绿中隐约可见两点萤光闪动，轻盈盈像一对落入凡尘的星斗，彼此碰触交缠，在黑暗中绽放一瞬的辉煌，令人想起爱情中昙花一现的绝美。
这真像是一对情侣呀？
方妍走上前去，忍不住朝那小小的光芒伸出了手，那双萤火虫彷佛有灵性的停了下来，静静驻留在她的掌心上，淡淡的光芒穿透微微晃动的翅膀，宛若罩上一层淡绿的朦胧。
有人说：秋天的萤火虫，象徵着对爱情的执着，如果有人能够在秋天找到萤火虫，那麽爱情就一定会得到祝福。
看着这对萤火虫，方妍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张国荣在白发魔女中演唱的那首红颜白发：从前和以後，一夜间拥有，难道这不算，相恋到白头？
不知这两个小小的生命，在这一刻是不是也相恋到白头了？
而她呢？她的爱情又哪里？眼前这个人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她不自觉侧过头看向邵华，那人脸上仍是那熟悉的微笑，想到先前失控的疯狂，双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对上方妍的目光，邵华弯下头耳语，「你瞧，我说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奇蹟的！」
萤火虫的光芒轻轻地一明一暗，彷佛在应和他的话一样，闪耀着缤纷的绚丽，恰似一场迷幻而飘渺的梦。
她想，也许萤火虫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奇蹟。否则人世间也不会存在那麽多「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的故事。
正当两人浸濡在这银火虫的奇蹟中时，突然几盏刺眼的强光射了过来，逼得他们不得不眯起眼睛。
只见草地的另一边，不知何时多了几辆摩托车，数名打扮像极了电影中古惑仔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路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
那些年轻人交头接耳的低语，目光有意无意飘过方妍毛毯底下露出的大腿，让她感觉非常地不舒服。
「我们走吧！那几个人给我的感觉有点奇怪。」方妍轻轻推了下邵华，她曾经听人说过晚上的阳明山，治安品质不是很稳定。
「嗯。」邵华朝年轻人的方向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後点了下头，他也察觉出他们身上散发着某种让人不太愉快的氛围。
两人有默契地达成共识，转身就想离开这个气氛已不太寻常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到车子附近，那几个年轻人便围了过来。
「咦！大叔不是约会吗？怎麽一下就要走了。」
「你马子看起来挺正的耶，身材很好喔！」
「那辆车是你的吧？奔驰，有钱人哟。」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口，透着恶念的双眼，咕噜噜地转着坏主意，让方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们想做什麽？」邵华沉声询问，同时往前跨上一步，将方妍拉至自己身後。
「也没什麽。」为首染着一头金发的少年掏出一把蝴蝶刀在手上把玩道：「只是想跟你们抽点恋爱税罢了，大叔看起来颇有身家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原来是想要钱呀！」邵华闻言发出几声冷笑，「只可惜我向来没有把钱扔进垃圾桶的习惯。」
少年一听脸色霎时变的十分难看，「你说什麽，再给我说一次。」
「老大，」一旁另一名瘦瘦黑黑的少年立刻讨好的道：「他的意思是骂我们是垃圾。」
「废话，你当老子是白痴呀！」
金发少年翻了个白眼，一拳往前者身上揍去，邵华看着这一幕，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笑？」金发少年淬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问。
邵华双眼微微眯起道：「我笑，垃圾果然是垃圾，我还真有看人的眼光。」
「妈的竟然敢瞧不起我们，兄弟们扁他。」
一声吆喝，那些年轻人顿时一拥而上，邵华面不改色的解下领带交给方妍，嘴角上扬的弧度可疑地增加了几分。
「来的正好，自从出社会後好久没人陪我活动筋骨了，你们几个就来陪我运动运动吧！」
话一说完，他眼中迸出杀气，身子快速的动了起来，手脚之俐落丝毫不输给年轻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两个家伙被他打倒在地。
方妍看着这一幕，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一时间有种时光道流的错觉，月光下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大，彷佛天塌下来都可以撑住的样子，就像多年前杀人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她以为这画面自己早已忘记，却原来记忆中有些画面，不是记录在脑中，而是烙印在心里。
几个小混混哪里是邵华的对手，很快就全被打趴在地，他拍了两下手转身往方妍走去，脸上挂着从容优雅的笑，就像一个胜利的王者。
方妍也笑了起来，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王者归来」四个字，属於她的王者。
如果，在今天之前，她不知自己是否还愿意继续爱这个男人，那麽刚才打斗中激烈的心跳，无疑提供了她最好的答案。
可就在邵华即将走到她前方时，方妍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她看见金发的小混混爬了起来，眼中闪着不甘和恶毒的光芒，他手上握着的蝴蝶刀看起来无比地刺眼。
「小心背後！」她大喊着企图提醒他，但却慢了一步，那金发小混混猛地冲了过来，手上的凶器往他身上刺去，而他恰巧转过身，原本预计刺在背上的刀插进了柔软的腹部。
鲜艳的红很快地在浅色衬衫上渲染开来，绽成一朵赤色的花，邵华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伤口，然後单膝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倏地从口中喷出。
「啊——啊——啊——」方妍看着这外的一幕尖叫了起来，高分贝的呐喊那一颗打破宁静的石子，激起阵阵波澜，凄厉的回荡在四周。
「我杀、杀人了。」
「还等啥，快跑呀！」
那几个小混混见状也傻了，刀子随手往地上一扔，惊恐的冲向机车飞快地逃离现场，他们只不过想给邵华点教训，可没想过要闹出人命。
「撑住，我立刻带你去医院。」方妍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要带他去看医生，当下拉起他的身子就想要搬上车，可才一动伤口的血就涌的更加严重，让她只能无措地赶紧将人放下。
这一折腾，邵华的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但他还是勉力的开口提醒已经吓呆的人，「打、打电话求救。」
他这一说方妍立时反应过来，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般颤抖着拼命拨打电话，但不知是占线还是电话没挂好，电话竟怎麽样都打不通，刹时绝望和无助充斥着她的胸，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的直落，整个人陷入了慌乱之中。
幸好这时一群阳明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正好到附近夜游，被方妍先前的惨叫给吸引了过来，一看眼前景况急忙替他做了急救处理，并且打电话请阳明医院派救护车来救人。
在邵华被抬上救护车到前往医院的过程，方妍一路紧握着他的手一分钟也不曾松开，彷佛一但放开手，就会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存在。
而在邵华被推进手术房时，她双眼更是眨眼不眨的盯着外头的灯号，深怕错过了任何的讯息。
这日子以来，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麽。其实她所渴望的，原不过就是要他好好地看着自己，双眼中能有自己的存在罢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如此简单而纯粹，却也是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