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石青偏过头：「…她常走神，但感情却很连贯，不知道什麽理儿。」
「恩……是挺怪。」
今天演的不是全本，基本上，全本一年也没演过几次，三天三夜的拉锯战，足以唱哑了人。
更遑论《牡丹亭》，饰演杜丽娘的伶人曾因入戏太深，哀恸而於戏台上昏厥，便再也没醒来过。
唱罢已是酉时，道士带着石青走出，天已昏暗。
「嗯？」道士微微蹙眉。
他停下脚步，抬头。精致的街道已挂起了火红的灯笼，映着水泽渠道也是一片红彤彤的，像绽了花火，平添几分妖异。
石青看见他半掩在袖口里的手掐了几个似曾相识的诀，脸色微微一变。
道士叹息一声，一个咯蹬上马，假装没看见石青一瞬间晦暗下来的目光，将她提上马背，打了个转儿，沿着东北隅一夹腿，低喝一声：「走！」
方才刚从西南对街走来的游人们仰天长叹，这年头，追求速度感的人哪……刚才一个绿衣帅哥，这边又来一个稳重熟男，都不怕一个意外暴殄天物啊那张脸……
嗯？那个小女孩？太矮了没看清……
城郊荒烟漫漫，人烟具稀，一条小溪流过，上头有座木造的小桥，那小桥一侧种了三棵杏树。藏马越过了桥，就停於那三株杏树下。
「所以，你是谁？」石青跃下马，眯起的眼睛一片肃杀。
道士似乎看见了她微微拈着的起手式。
两人无言的对峙着。
杏花纷飞，像下了一场雨，像想以纯白洗涤这世界的丑恶。
道士温良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那笑却不及眼底：「无论我是谁，我都不想对你出手；而无论你出不出手，我都不会有事。」
石青微恼，见过损人的没见过这麽损人……呃不，妖的。
她是不怎麽修炼，但好歹跟在师父身边也有些年月了……一想到师父，石青绞紧裙袂。
衣料上面有一块漂亮的青绿。
没等石青说话，道士反问：「那麽……」
「……你又是谁？」
「……你是谁啊？」
沈姑娘端坐在黄花梨椅上，一方帕子被她捏得紧紧。
「……我不知道。」那人的眼神变得飘忽，像是想望尽那被禁锢的记忆，当然，记忆仍然尘封，而沈姑娘却被那眼神攫过去了。
「呃……是麽……」
沈姑娘垂下眼，咬着下唇，这不，都第十一次冷场了。
「那个……你饿了吧？我去让人备些吃的…啊！」沈姑娘说罢便急欲起身，一个咯蹬被衣角拐到向前扑去。
稳当当的被接着，被床单接着。
「呃……嗯？」沈姑娘满脸臊红的抬头，却见原本在床上躺的好好的那人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身一翻、腿一缩，堪堪闪过了她！
比起在暗恋的人面前跌倒这事儿，沈姑娘郑重的认为，跌倒了还被闪过了，那是最悲催的，没有之一。
她没有勇气去看那人的表情，但是她想她有骨气，因此立刻站起来，把小身板一挺，头高傲地抬起，眼睛直视地板：「我去…那、那个，我去吩咐他们用点吃的……再见！」
床上那人还没回过神来，自然也没有把沈姑娘一系列的行为看进去。
他只是觉得有什麽东西很熟悉。
例如那和自己相仿的青衫、刚刚那个滑跤，以及扑到自己身上的动作。
会闪开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陌生、因为厌烦、因为她……不是「她」。
「她」是谁？
─────
「所以，你是用生命演绎万里寻师记？」道士两腿开开坐在杏树下，一只手抄着酒袋搁在膝上。
石青看着他那潇洒的动作，也在旁边比画了一下，但总觉得弄不出那种味道。或许是因为没有拿着酒吧，她想。
「恩……我和我师父是一年多前走散的。」她伸手接住一瓣杏花，不可思议於那几乎没有重量的玲珑美好。
原本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石青诀掐到一半，道士一张不知甚麽来头的符已打进她体内，招没放成，还被後座力推的脚步踉跄，一个栽倒。
这场战斗以秒为单位结束。
「我早说过了，无论你出不出手，我都不会有事。」道士蹲下身，从兜里拿出麻黄色的帕子，擦了擦石青灰扑扑还黏着糖浆的脸。
「我不想伤你。至少现在还不想，所以你可以和我聊聊出世的原因。」
石青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他的瞳孔很清澈，是琥珀色的，有点西域的轮廓。她觉得她看透了他，又觉得什麽都没看透。
她有点想用妖术迷惑眼前的人，但她也确信，那双眼告诉她假如她不妥协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收了她。
石青相信自己看人的感觉，因为早些年，她就是用这双眼蹉跎了五百年。
而师傅……师傅他也说，自己总能看的通透。
她被道士扶起来，开始说起了一个时间跨越幅度难以想像的故事。
她本是一颗石头，一颗找不到人生目标的石头。
也不是消极，就只是没那麽积极。
然後她「看见」了荷，找到了目标。
她花两千年修得人身，盼一场尘缘；却不料妖算不如天算，在即将化为人形时得了他一滴心头血。
那日她自灵山中醒来，看见自己白白小小的手掌心和代表着石头的灰色衣裳。
有一抹绿刺痛了她的双眼，当她回过神来，手里已攒了两行泪。
她不知道为甚麽哭，也许只是相信这是某种天意，奖励这五百年的造化，让自己能更勇敢的追寻。
这或许是在告诉她，她和他是有缘的。
然後她又花了五十年找到他。
也许是化型时受到了干扰，让她一直维持小孩的样子。
在这时，她无比庆幸自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孩模样，或许能得到对方更多的同情。
她找到了他的洞府，在另一座偏僻的山谷里，山谷很美，有一条瀑布奔腾而下，清涧绕成一湾月牙，占去谷底三分之一的面积，是终年碧色的荷塘，而在那月牙环抱住的一方净土上，有一处雅居，格局方正，翠竹成林，门口一块通体乌黑、两尺多高的奇石，写着「霁塘」二字。
石青走近了，才发现这二字竟像是以指为笔，纹路清晰可辨。
门口有侍童，只面无表情的说到他在闭关；若她有心，於无量石壁下静待即可。
她问无量石壁在哪儿，侍童向左一指，东侧谷壁看上去较周围山谷贫瘠多了，光凸凸一片，上达天穹的一端依稀看见山洞的影子。
她谢过之後便决意跪在那石壁下。
这一跪，便是一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卿君的长评ＱＡＱ，於是撸了一篇粗乃！
把错字还有青青修炼的时间改了一下，发现在楔子中打的是几千年（冏
於是，她蹉跎了五百年，花两千年修成人身，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