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下是在後脑。
艾德温偏移了位置，剧痛扩散开来，但没有让他倒下。
然後是腰後的重重一击，瞬间夺走他全部的力气。
那人轻松写意地绕回他面前，朝艾德温的胸骨又是猛力一脚，艾德温听到自己肺中空气被抽乾的无声呻吟，一边肩骨撞上了满是岩块的地面。
「我跟了你一路了，管家先生。我好失望。」那人遗憾地说，「你知道，毕竟一个苏格兰人不是太好认的目标，你这样莽莽撞撞地跑来，我还以为你能帮我找到他。」
四处辐射般的痛楚让艾德温不住粗浅喘息。空气稀薄，冰刃一般削刮着他的气管。
「不过，看来我有点误会了。让我猜猜，杜克蒂先生原本和他们说好了，结果桑尼和那个厨子拿了钱不认帐，杜克蒂先生派出他的好管家来兴师问罪，是吗？」
艾德温缩着身子，蜷曲着，听着。他瞠着眼，大衣包裹下的背脊依然发寒。那人冷冷地看着他挣扎挪动身子，像是要爬行着远离此处。
「那麽看起来，我们应该好好提醒一下杜克蒂先生，这不是他的东西。」
艾德温听见石上的脚步声从背後接近，一步，两步，三步。
然後他奋力一个回身，方才挪动时悄悄脱了一半的大衣现在直往对方头上甩。他瞬间撑住发抖的膝盖，向前一扑，双手将大衣缠绕在对方头上接着肩膀顺势撞去。
那人吃痛地怒吼着，用力将艾德温推开後把头上的大衣扯下、甩到一旁。
一阵噬骨的冰冷从艾德温的背後蔓延开来，那是黑湖。
但艾德温无法离开水。他全身的重量瞬间都砸在了背後的圆石上，痛得他再度蜷曲一旁。黑湖迅速拥入了他的半边脸。
『──艾德温！』
还没意识到谁在呼唤，那人已经踏着浅水大步来到面前，一手揪起他的衣领，一拳就往他脸上砸去。
『艾德温！』
蒙胧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少年扑在他身边，硬生生拉住了第二拳。
怒气让对方无暇困惑，只是猛地一甩手想赶走阻碍。小黑拉不住他，踉跄到了一旁。
「艾德温！」
艾德温终於听见了，但只那麽一秒，因为接下来後脑又是一下重击，他还来不及认知到痛，便眼前一黑，失去支撑的身体跌下，沉入了冰水中。
黑湖沉睡着，没有什麽能够打扰它。它是通往上方山尖的最後一道水域，这里的水向下流入海洋之眼，涤净每个朝圣者的心。
×
「艾德温！」
蒙胧中，他彷佛听见这样的呼唤，穿梭在他睡睡醒醒的意识中。
但那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某种力量拉动了他的身体，使他不再下沉，却无法将他带离这个冰冷的泥淖。
突然间唇上感受到了压力，空气进入他口中。他试图睁眼，一片无声的黑暗中，异常清楚的面孔正退离开来。
「等我。」小黑对他说。
什麽都还没想通，他的意识又开始断线。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压力伴随空气再度覆了上来。
「让我来。」小黑说。
艾德温只感受到一阵像似拥抱般的流动，一股力量蹒跚地支撑着他，将他带出水面，移动他无法支撑的膝盖和手腕，直到他脱离水域的范围。
幽灵离开了他的身体，精疲力竭地躺在他身旁。
他反胃般地咳着水，浑身湿透，不住颤抖。早先挨打的地方压在不平的地面上。疼痛与寒冷让他清醒过来，看见气力用尽的幽灵身影逐渐透明，惊得他立刻想伸手去抓。
「没事。」小黑的身影又稍微清晰起来，对着旁边抬了抬下巴，「你的大衣。那里。差点被他拿走，我让他忘了。」
艾德温虚弱地笑了，匍匐着伸手构到了大衣，试着用抖到不行的手将湿透的上衣脱下，再把大衣摊开来围在肩上。
「你跑去哪里了，修行吗？」他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喉咙冻坏了，嘴唇也是，脸也是。
「我哪里都没去啊。」小黑皱眉，随後突然惊醒般，四处张望，「我们在哪？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你不见了。」
他蜷着身子，依然发着抖，试图在大衣中唤回失去的体温和体力。
这时要再次感谢老埃尔文，这件大衣是他以前送给艾德温的，防风隔水又保温，艾德温从到台湾就一直带着，但从那之後一次都没穿到，今天一穿就十足十派上用场，完全是人品问题。
小黑沉默了一阵子。
「抱歉。」最後他说。
艾德温看着他。
「抱歉什麽？」他的声音稍微恢复正常。
「我不见了。」
「你不是故意的。」
失落依然从幽灵身周散发出来，浓烈而低迷。
「我们在波兰最南边，扎科帕内。」艾德温对他解释，「札伊米说桑尼‧里德和你哥来了这边，但似乎是陷阱。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好像偷了钱，刚刚那人是来找他们的。」
小黑没说话。艾德温还在想着有哪些遗漏资讯。
「他以为我是瑟雷斯汀派来的。我倒不觉得瑟雷斯汀会参与这种事……他不是什麽好人，但他会想做更大的事。」
「嗯。」小黑闷声。
「啊，还有。那张纸片……」艾德温顿了一下，确定了纸片是在大衣口袋，没有被泡水，「纸片上的CHE，是Hachez巧克力。」
「……为什麽？」
「…………我怎麽知道？」
「对喔。」
再度沉默。艾德温印象中还有什麽比较重要的东西，前面被他心不在焉地忽略掉了，但是──
「对了，」他终於想到了，「『厨子』。札伊米叫你哥『台湾厨子』，刚刚那人也是。」
这回小黑有了点反应。
「厨子。」他喃喃覆诵着。不一会他开始沉吟，「厨子。他是厨师，对。食谱是他的，做菜也是他教我的。但是──」
艾德温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楞了好一下，才想起手机早先也被移到了大衣，照样免於泡水的命运。
『小艾。』
是埃尔文。
「嗨，老埃。」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些，「抱歉，我那时是想问你关於那位桑尼‧里德的事。」
电话对面安静了一下。
『钱的事吗？』
换艾德温安静了一下。
「你知道？」
『知道什麽？』
「他偷了这个不知道天杀的什麽帮派的钱，把自己搞到被追杀。」
『我不知道。但我不惊讶。』埃尔文的声音很平静，透露出一丝淡淡的痛苦，『他一直都很需要钱。他女儿生病了。』
艾德温没回话。他第一次听见老埃尔文这样说话，让他感觉像是个贪玩的青少年闯入了圣地。
良久，艾德温淡淡地问道：「麦尔博士说，你当初说服警方，说他是我父亲。」
老埃尔文叹了口气。
『那是为了保护你父亲。』
「他知道吗？这位里德先生？」
『他知道我会这麽做。他没有反对。』老管家停顿了几秒，『即使他会为此生气，我也会这麽做。他知道。』
「所以，你们非常熟。」艾德温这句话已经不带疑问了。
电话对面再度停顿。
然後，老管家的声音再度响起：『小艾，你现在在哪里？』
艾德温笑了一下。「信不信由你，我在观光区。」
『观光区？』
「是的。我在黑湖。海洋之眼的上面。」
『塔特拉山？』埃尔文听来是真的难以理解。接着又是一小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有些警觉了，『你一个人？』
「呃……差不多，如果你想听详细情况──」
『快下山！』老埃尔文沉声道，『山路入夜以後没有灯，你──』
艾德温彷佛感觉寒意又回到了身周。
埃尔文知道他怕黑，他自己的身体也很清楚这点──熟悉的慌张感开始窜遍他的肌肤，针扎般刺出他的每一个细胞。
然而，一阵几乎感受不到的温度覆上他的背，融化了针尖。
「没事的，你能看见我。」幽灵小黑在他颈後，轻声说道，「只要还能看见，就不算是真正的黑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