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诺微微蹙眉，安静等待大哥说话。大哥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气，道：「他说，妈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罹患忧郁症，到最後的想不开，全是因为自己。」
我疑惑的盯着他写满复杂情绪的双眸。
「我想你应该有注意到了。」大哥微微松开以诺的肩膀，眼神飘向爸妈，「妈之所以会这样、他们之所以总是争吵不休，全是因为爸的惯性劈腿。」
语落，我惊讶地倒抽口气，阿姨生前的咆啸登时冲入我的脑中。
『你就那麽想要害妈妈蒙羞是吗！？就和你爸爸一样！你这个死小孩！』
『该死的！刘以诺！你应门是要应多久！？你也要跟哪个女人跑了是吗！？』
『刘以诺！到底是哪个狐狸精把你骗走的！？』
也要？狐狸精……？
我又想起在以诺家做饭时，阿姨莫名其妙地朝我怒吼，甚至动手的那次。
『说谎！你这个贱女人！你是想趁我不在家时，抢走我的以诺对吧！？』
『我就知道你平常都在装乖！你瞒不过我的！你这个婊子！不准靠近以诺！』
『以诺……你是被这个贱人给洗脑了吗？妈妈是在保护你啊！』
以前的我还太小，根本没有思考过叔叔对爱情不忠的这件事，但现在回想起来，阿姨的话语中，原来已经透露出一切。
吼出那些话的阿姨，一定很不安与恐惧吧？
一个人的时候，脑子一定都被那些女人的嘴脸给占据吧？
难怪在国中的时候，她会异常坚持搬家，我想是为了要切断叔叔与那些女人的联络吧？
「我知道。」以诺脸色难看的回应，「我知道他在桃园的那段日子，有跟他的第四个女人碰面。」
「他就是没办法专心看着一个人，而我也恨过那样的他。」大哥低声道。
他们的话顿时又给了我的脑袋一阵轰炸，我不敢相信叔叔竟然连阿姨去世後都还是这副德行。
『以炫虽然会和我说话，可我其实知道，他心里对我很不满，他无法原谅我对他母亲的残忍与抛弃，而这也是事实，是我罪有应得。』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叔叔口中的「对他母亲的残忍与抛弃」，是指他自己对爱情的背叛与离弃。
「可他最後还是选择了家庭，选择了面对过去。」以诺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说不上是悲伤，也说不上是不在意，「所以，已经无所谓了。」
「嗯，但他始终都没有把这些事情传达给你，直到最後一刻，他才向我坦白。」大哥顿了顿，又开口，「他说，他很对不起你，因为自己的懦弱以及害怕，让你背负起妈死去的罪过。」
「我说已经无所谓了。」以诺撇过脸，「我也没背负什麽。」
大哥闻言，竟突兀地露出一抹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苦涩的笑容，「那接下来的事，你应该是第一次听到。」
以诺又将视线移回大哥的脸上。大哥稍微提高音量，「在妈打算跳楼的前一刻，她打了通电话给我。」他激动地紧抓住以诺的双肩，「但我嫌她烦、说她连等到我下课都没办法吗。」
这次，我更惊讶了。
从以诺微微睁大的双眼里，我读出他也和我一样震惊。
蔓蔓不禁脱口，「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大哥没有正面回应蔓蔓，双眼未从以诺身上离开，却多了一层旁徨，「那时候，每天放学就是回来陪妈，没有和朋友闲逛的时间、没有和朋友一起读书的时间、更没有和朋友一起吃饭的经验，我已经拒绝过无数次他们的约，我倦了，也累了，我知道自己当时已经到极限了。」
我看见以诺的双眸渐渐转暗。大哥又道：「我没控制住情绪，觉得自己都已经牺牲了这麽多时间陪她，难道她连等一下都没办法吗？所以我通知你，要你请假回去陪她。」
阿姨出事那天的情景，一一浮现在我脑海中。
『刘以诺！你要去哪！？』
『回家。』
『你以为成绩好就可以偷懒吗？』
『唉！我回去找我妈啦！』
『找你妈？』
『她最近超不正常，我哥叫我请假回家陪她。』
所以，大哥当时是先接到阿姨的电话後，才通知以诺的罗？
所以，让以诺看见妈妈死在自己眼前的人……是大哥？
「我没有想到，这次的事，是真的连一刻都不能够等啊。」大哥刚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在眼眶中打转，不同的是，这次的双眼中，多了悔恨，以及抱歉。
我登时想起那晚，大哥听见以诺向我说出罪恶感时，之所以哭得这麽厉害，就是因为自己曾经做过那样愧对阿姨与以诺的事？
而大哥这几年对以诺责备与伤害，全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错到不把阿姨的死全怪罪到以诺身上，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我的脑中有些无法负荷，心彷佛破了一个大洞，这样的现实，太令人绝望。
「对不起，以诺，对不起……」大哥惭愧地低下头，双肩不止的震颤，「妈的死，不是你的错。」
以诺垂下头，浏海挡住了他的双眼，也遮蔽住他所有的情绪。
「就像蔓蔓说过的，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大哥的声音微微颤抖，必须提起全身的力气，才能够鼓起勇气抬首面对自己的弟弟。
然後，我们陷入一片沉默，就连爸妈也没有开口，这时候，这样的局面，又有谁能够说出正确的话语呢？
如果叔叔在场的话，情况会不会有些不同？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麽用？」
以诺冰冷又低沉的嗓音打破沉默，他猛然抬头，用力挣脱大哥的双手。
大哥惊讶又慌张地伸手靠近他，「以诺，我──」
以诺猛力挥开大哥的手，「太迟了，刘以炫。」
我无法忽视那股从以诺眼神中散发出的怒意，他露出一抹轻蔑的苦笑，「你已经什麽都改变不了了。」
趁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以诺狠狠推开大哥，断然跑出病房。
大哥踉跄几步後，什麽话也没说，就直直地追上以诺。我这才终於反应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医院的走廊上有太多障碍物，以诺跑的速度并不算快，但因他完全不理会阻挡在自己面前、想要告知自己医院是禁止奔跑的护士们，所以待我与大哥终於穿越过走廊，来到医院正门口时，已经完全不见他的踪影了。
大哥愤恨地弯身，「该死！」
我微微喘着气，混乱的心情让我无法冷静思考，但与梁少靖的对话却在此刻萦绕在我耳边。
『梁少靖，你知道以诺他眉毛旁的伤痕是怎麽来的吗？』
『他哥传出他是杀人凶手後，就有一些无聊的人来找碴，以诺又是那种不会安静给他们欺负的人，所以後来就越演越烈，然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虽然以诺他或许真的觉得这没什麽，但你不觉得，他还是多少有被这件事情影响吗？』
『影响什麽啊？』
『对方是因为自己的哥哥说了那些话，才会开始找他碴的吧？』
『对欸！以诺在意的不是被霸凌，而是会对哥哥这样对自己感到难过！』
『我之前都不曾想过，但现在我忽然觉得……以诺会不会其实，有一点恨自己的哥哥呢？』
我闭上双眼，不想承认当时的猜测或许已在此刻成为事实。
「呼。」大哥长吁口气，无力的坐到地上，「呵呵呵……」
我疲惫地望向大哥，他轻声道：「以前你们总认为我最懂以诺，也是最能够倾听他的人。」他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後脑杓的头发，「但现在，我已经再也无法懂他了。」
我没有回话，他又以呢喃的方式再重复一遍，「再也不懂以诺了。」
我摇摇头，蹲到他身旁，「大哥，你怎麽会不懂？」
他将摆在後脑杓上的双手移到额前，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淡然道：「他只是对这些复杂的事感到倦了，不愿多做思考，就像你把所有过错推到他身上，这样会让自己好过点，不是吗？」
大哥露出空洞的神情，眼神就和难过时的以诺如出一辙。
我低头望向灰色的地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