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路边数着行道树下花朵的花瓣数，一片一片数，认真地数过一朵又一朵。
做这事没为什麽，只是太无聊。他不知道该为自己庆幸不需如众生云云为生活奔活忙碌，还是该悲叹自己竟闲到有时间蹲在路边数花瓣。
「先生，不能摘这边的花喔！」
他望向声音来源，是名年轻警察。他慢慢站起，将手摊至对方面前，道：「我没有摘花。」
警察看看他的手，再看看草皮上的花，确实没被摘掉。「那你在做甚麽？」
他看着警徽，在心中嘀咕：我做甚麽关你甚麽事，我又没做坏事，盘查我吗？
警察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有些发窘，搔搔头，尴尬笑道：「我没有盘查你的意思，刚那句话是个人好奇问的。」
他看警察那样腼腆的样子，对对方的好感上升不少，口气稍稍愉悦地回：「没甚麽，无聊而已。」
警察原本直觉想问对方没工作吗？怎麽这工作日的白天蹲在这看花，但随即一想，最近失业的年轻人以挺多的，这样一问，反可能是揭人伤疤，随即闭上张了一半的口，面色又有些尴尬，只好道：「这样啊，那、那我还要值班，我先走了。」
「嗯。」他目送警察离开，心情有些愉悦，许久没遇到甚麽有趣的人、事、物了，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
「谢谢你们的配合。」年轻警察为出车祸的情侣档做完笔录後准备离开医院，但走出急诊帘幕的同时，见到一名似乎有点眼熟的男子穿着病人服装在急诊处闲逛。
「欸……」警察还在想对方是谁时，那男子已带着微笑上前打招呼。
「你好啊，警察。」
警察瞬间想起是前几日蹲在路边看花的男子，当时自己以为对方要摘花，还上前制止。
「你好……你生病了？」警察小心翼翼问道。
男子一愣，随後露出无所谓的笑容答：「是啊。」
突然一名护理师有些怒气地往他们走过来：「就叫你乱晃不要晃到急诊了，你还来！」
「啊啊，被抓到了。」男子吐了吐舌头，抓住警察的手往反方向跑。
背後传来护理师更气急败坏的叫声：「不准在医院奔跑！！！」但是护理师并没有追来。
两人一路跑到了楼梯间才停下喘气。
警察平时有体能训练，跑这点距离还算可以，但是男子却喘到脸色发白。
警察轻拍男子的背，有些担心的问：「你还好吧？」
男子虚弱一笑：「还好。」
「你等我一下。」警察说完便离开楼梯间，留下男子一人靠着墙轻喘着。
不一会儿警察拿着一瓶矿泉水回来，递给男子。
「谢谢。」男子接下，饮了几口。气顺了些後，男子调侃警察：「你啊，把一个病人扔在这，如果我昏在这里，错失抢救时间，你岂不就罪嫌重大？」
「啊！对不起！」警察为此语吓出一身冷汗，自责自己怎麽这麽粗心，若对方真有万一，那不就是自己害了一条人命？
男子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话竟把警察吓得如此厉害，有些好笑又抱歉地安慰警察：「没事啦，我没这麽虚弱，刚跟你开玩笑的。」
但是警察仍耿耿於怀，「不，你说的对，我真是太大条神经了，真不适合做警察。」
男子心想这男人如此正直善良，才真适合当警察。他拍拍警察的肩，安慰道：「没的事，你挺细心的，想到要替我买瓶水，你只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健康，所以没想到我是病人而已。」
「……谢谢。」警察感受到男子的关心，虽然还是有些自责，却也试着让自放宽些心，所以他试着转移话题：「你……生病？」
男子噗哧笑道：「我刚不是回答过你了？」
警察为自己的愚蠢懊悔，确实刚刚问过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可以说是生甚麽病吗？」
男子爽快回答：「绝症。」脸上依然是笑容，只是警察发现对方皮笑肉不笑，甚至笑容底下是泫然欲泣。
警察不知该接甚麽，叫他不要放弃？但是都说是绝症了，这话好像不怎麽实在，叫他放宽点心？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怎麽放宽心？可是他看起来还挺健康的，应该还好吧？难道是逗自己的？不对，那表情应骗不了人……
男子好笑地看着警察多变的表情，似乎很纠结该怎麽接话，他习惯了，当初亲戚们听到这个答案时也是这般表情。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他看开了，这是他的人生，他的命，他接受……他不得不接受。
「那……呃，你喜欢花吗？」
男子闻言一愣，他没想到警察没安慰他、没说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反而是问他喜不喜欢花？
「……为什麽这麽问？」
警察搔搔头，「因为那天看到你蹲在路边看花，想你是不是喜欢花，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买些花给你，让你开心开心。」
男子忍不住大笑，毫不节制地大笑，笑到蹲在地板上捧腹，笑到警察甚是尴尬。
「喂……别笑了，有这麽好笑吗？」
男子抬手拭去眼角因为笑而奔出的一点泪，「抱歉、抱歉。」语毕还是笑了几声才忍住。男子扶着墙缓缓起身，依然带着笑意问警察：「你记不记得当时你问我我在做甚麽时，我怎麽回答你的？」
警察回想了下，答：「你说你无聊。」
「是的，我只是无聊，不是喜欢花。」男子笑看警察。
警察突然稍微懂了男子方才为何笑成那样，是因为自己又问了蠢问题吧……
「你不用回去上班吗？」男子无视警察的沮丧，指指警察手上的笔录板问。
「啊，是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那掰掰。」男子对警察挥挥手，似是毫不留恋……的确啦，连认识都不算认识，对方会留恋甚麽？警察有些失落地转身欲离去，但离去前突然有种「其实男子很孤独，并不是毫不留恋」的念头穿过，於是他不经思考就转身问：「你在哪间病房？」
男子不解警察何来一问。
「我下班来看你。」警察坚定地说。
男子沉默了会，抿抿唇，道：「我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我今天只是来做追踪检查。」
「但你今天有住院吧？」警察追问。
「……512。」男子轻叹。
「知道了，我大约七点下班後过来，给你买晚餐？有没有不吃甚麽，或特别想吃甚麽？」
「……没有。」
警察展颜笑道：「那等我，掰。」说完就匆忙离开了，独留男子轻靠在墙上，一脸沉重。
※
单人的病房里，男子蜷缩在被里，甚是後悔自己告诉警察自己的房号，随着时间越接近七点，他越焦虑。
不该说的，为什麽要说？自己还在期待什麽？还在渴望什麽？还对这个世界留恋吗？不管如何也不该拖一个陌生人下水，自己是将死之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却给还活着的人留下痛苦，他就是不想要有人在他死时哭泣才离开原本居住的地方的，怎麽现在却让一个陌生人来与自己有所牵连？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单纯善良的人......自己真是寂寞到疯了，在急诊室时只是因为再次看到那个警察，觉得有趣就上前打招呼，真该克制自己，装作没看到就好了，为什麽要上前打招呼？还拉着对方逃离凶巴巴的护理师？
男子抱着头，後悔不已。
「扣扣。」敲门声透过棉被传到男子耳里，男子却不想理会。
隔半分钟後传来第二次敲门声，男子开始天人交战。装睡、让警察自行离开，两人不要再有任何瓜葛最好，但是这样不就代表自己不守信、守约？而且难保男子不会再来第二次，虽然可以让护理人员阻止他的拜访，但似乎太无情，会伤了那个纯真的男人。
第三次稍大声的敲门声传来，男子自暴自弃地掀开被，下床开门。
敲了三次却毫无回应的门突然间被用力拉开，警察吓了一跳，眼前是脸色不太好的男子。
「你、你好。」警察有些惊魂未定地打招呼。
「嗯。」男子转身走回床。
「你还好吗？」警察跟在男子身後，观察着男子的脸色，脑中闪过多种可能，可能是病情被告知不乐观，可能是男子现在身体不适，或其他等等，怕冒犯到男子，警察小心翼翼地问。
「还好。」男子拉过移动餐桌到床边，正打算再拉张椅子来时被警察打断。
「我来就好！」警察连忙将手上的餐袋放到桌上，然後拉来张椅子。
男子坐在床沿，盯着桌上的餐袋，倒也不是因为饿了，而是没想到这种看似女生比较会做的环保行为发生在男人身上？......不，也许警察已婚，是妻子准备的，这可能性比较大。
「这房间可真大。」警察边缓缓坐下边环顾整间病房，有些惊叹。
男子听闻也跟着环顾一下病房。「是啊。」大的让人觉得冰冷空寂，毕竟除了护理人员，不会有人来访。
「来，吃吧！」警察的声音拉回男子的思绪，男子才发现警察不知何时已打开餐袋拿出两个铁餐盒。
看来警察的思维满跳跃的啊。男子在心底叹笑。
「这家面摊颇受我们派出所好评喔！尤其这盘什锦炒面。」警察递给男子一个餐盒。「你有餐具吗？」
「没有。」因为男子都吃医院内的美食街，所以没想过要自备餐具。
「来，这给你。」警察递给男子一双筷子。「出门在外最好准备自己的餐具，免洗餐具不环保也不健康，听说免洗筷泡过漂白水，会致癌！」警察话至此让男子忍不住问：「你平时都自备餐盒、餐具？」
「对啊，政府在推广，我们派出所就收到几次的推广文宣，所长也大力推广，所以渐渐地派出所的同仁都开始自备餐盒、餐具。」
「哦！」男子调侃道：「我还以为你妻管严，要求你自备这些餐具呢！因为这种行为感觉满婆婆妈妈的，不像一个大男人会做的事。」
警察不满反驳：「这才不婆婆妈妈！是为了环保和健康啊！」警察顿了下，埋头吃几口面，咕哝道：「而且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妻子。」
男子见状闷笑，好久没有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了。
两人之後便愉快的边吃边聊天，直到护士进来做例行的体温监控和服药。警察这才忍不住问：「可以问你生什麽病吗？」
男子一脸好笑地反问：「知道了能如何？」
警察尴尬地搔搔头：「只是想知道而已，你说了我也不能如何，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男子歛容，沉默了一会方开口：「慢性骨髓性白血病。」
「嗯？」一个专业医疗名词突然传入耳中，警察一时无法反应，只大约听懂白血病。「那不是很严重？」
「目前有药物控制，状况还可以。」男子给警察一个放心的笑容，但是警察过於震惊，这笑容没有进到警察心里。
警察喃喃道：「怎麽会......」
男子听闻只能苦笑，知道警察太过善良，这消息对他而言必然是个震撼，也必然会自责不该问的如此深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拒绝警察再来访。
「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男子问。
「咦？喔，也是，应该是你要早点休息，抱歉打扰你这麽久。」警察起身，边帮忙收拾桌面边问：「明天我也来过来可好？反正我下班後也没事……啊，但是会不会有家人来照顾你，我这样好像会打扰你们。」
其实没有家人会来，但是到底该不该跟对方说这个事实呢？说了男子肯定会可怜他、然後每天来陪他，不说的话又有点欺骗，似乎不太好。男子思考着，显得有些困扰。
看到男子面露为难，警察以为男子是真的不方便，所以赶紧说：「没关系，我还是不来打扰好了，很高兴认识你，保重，希望你能康复。」
男子顺势点头。目送警察离去後，躺在病床上，看着纯白的天花板，深长地大叹一口气。
有人关心是很令人感到温暖啊，但是不久於人世的自己不能自私。
※
在医院里平淡但身体状况姑且稳定的生活过了几天，男子几乎快忘了警察的事，某天傍晚，难得有人敲门，男子没多想就上前开门，没想到一开竟是警察。
警察搔搔头，腼腆一笑解释：「今天下班後就想来看看你，有打扰到你吗？」警察将手上装着热热的车轮饼的塑胶袋递到男子面前，「想说不确定有没有你的家人会在，所以多买了一些。」
车轮饼的温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一路暖到了男子的心房。男子抿抿唇，接下车轮饼，对警察道：「他们没有来，也不会来。你进来吧。」
警察听闻有些错愕与纳闷，虽然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脚倒是自动地跟着男子进了房，等到门关上後警察的思绪脱口而出：「为什麽家人不会来？」
男子反被这麽直接的问句问得愣了下，想这是有一点长的、关於自己的故事，所以请警察坐下後才缓缓道来：「我母亲有慢性骨髓性白血病，在我小的时候病发过世了，我父亲离开这片伤心地到国外工作，把我留在这里给祖父母养。在那边他认识了我现在的後母，後母生了两个弟弟後想把我接去住，我也过去了几年，直到我病发，这病在过去不太能医治，现在也是，但是现在有些新药可以良好控制，所以父亲和後母原想留我在那边治疗，但我怕万一……我不想让他们难过，而且父亲好不容易有个好的、完整的家庭，不能因为我被破坏，所以我请父亲给我一笔钱回来治疗，答应让我不再与他们联络，让他们渐渐淡忘我，好好过他们的生活。」
听完这段告白，警察一时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男子则一脸云淡风轻，好似割舍亲情、割舍人世间这些关系连结都无所谓，已经跟人世俗世无所牵连了。
「可、可是你这样不是太寂寞？」警察脑袋仍没完全反应过来，又抛出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让男子忍俊不禁。
「还好，就四处逛逛，或看看书，也挺享受这种悠闲的。现代人很少能有这份悠闲吧？」男子笑到。
「话是这麽说……」警察突然了解初次与男子见面时男子为什麽会说自己只是无聊而已，是真的无聊，无聊到发慌，只好蹲在路边看花打发时间。
警察知道自己很鸡婆，知道自己很爱多管闲事，但这就是为什麽自己会当警察，这职业实在太适合自己了，「人民的保母」。
「那我以後都来陪你！」警察下定决心多插手一件闲事。
「欸？」男子被警察的突如其来话语吓一跳。
「反正我下班後也没事嘛，可以来陪你，排解无聊。」警察目光真诚而闪亮，让男子一时无法拒绝而答应下来。
自那天後，警察几乎每天都来陪男子聊天，聊电视节目、聊电影、聊音乐，男子在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会离院和警察去看电影、唱歌、逛街。
越认识警察，男子越觉得自己越陷越深，明明想好的慢慢等病发就静静等待离世，这世间没甚麽留恋的，也不要为被留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带来任何遗憾，但是看来现在这小小的愿望已无法实现，在没与警察见面的时候，他会想念警察，回忆过去的种种时会傻笑，想到未来自己终有一天会离世的时候会替警察感到难过，并忧心如此热情好心又善良的警察会无法接受，所以他必须想如何让警察好过些，他该为自己的自私负责。
※
不安宁的夜晚，社会发生连续的社会运动事件，警察被调往支援，夜晚依旧排班站岗，那几日就算夜晚没班，警察也累得无暇顾及其他事物，唯有挂心男子，虽然趁空传了简讯告知，但没得到男子任何回讯，让警察有些不安，但也只能安慰自己是多想了，待事情告一段落能休假时，警察连忙买了男子最爱的鲷鱼烧去医院探望，可没想到看见空空如也的病房，警察有些吃惊慌乱，想要找护理人员询问的瞬间看一群护理人员围靠上来，对着他拉小型拉炮。
「恭喜你成为整人节目的受试者！」一名护理员走上前递给他一个红包和一支绑有红色蝴蝶结的钥匙，「这是受试者的奖金及奖品！」
警察被眼前的场景吓的呆愣茫然，护理人员面带笑容解释：「这是一个节目公司委托我们的，您恰巧成为受试者，生病的那位是演员，节目想要拍下您被整的表情及感想，摄影机在那里。」另一名护理人员从房间的角落拿出一台小型摄影机给警察看。
警察被似真似假的情况搞得半信半疑，於是问：「那男子呢？」
「演员结束後就收工回去罗！」护理人员将车钥匙递给他，「等会会有人带您去领车及办理手续，那我们去忙罗！」语毕，一群人一哄而散。
果真不久，有一名律师前来带他领车及登记。
看着鲜红的名牌跑车，男子依然难以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亦不相信一切只是个整人节目，男子只是演员，演完後就这样离去了，那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情算甚麽？男子真的这麽无情，把自己耍得团团转？
回到家後，警察倒进沙发里，看着钥匙及红包内钜额的支票，情绪逐渐稳定，却有更多的疑惑浮上心头，更奇怪的是，心有些痛，想哭，却闷着哭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麽而哭。
「呐，你在哪？见我一面不好吗……还是你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