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遇記(BL短篇小說集) — 篇之十三‧僅止於此

正文 奇遇記(BL短篇小說集) — 篇之十三‧僅止於此

每回暑假,司遥家一整个大家族,总是会办场家族旅行。而这样的旅行,从他有记忆的五岁以来,通常就只会去一个地方──垦丁。

由於家里的人脉,他们总有幸住在位置不错的旅馆,走出大门,只消走个几步就是海边,距离繁华的垦丁大街也不远。此刻,鲜少人会去玩海的黄昏时分,上午人潮汹涌的海边相当寂静。

而司遥常一个人在这时间,随便找个藉口,短暂离开满是亲朋好友的大通铺,自己到海边去走走。随着天色逐渐暗下,扑面的海风也添了不少凉意。他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下水,反正现在,只要来这里踩踩沙子、看看景色,便已足够。

略显昏沉的天色之下,海面染上了蓝紫色的迷幻色泽,在已然静下来的沙滩上,唯有一波波均匀的浪。并非对此特别喜欢,但,他一直觉得这是挺值得观赏的景色。

就这麽看着,看着远行的船、足边的浪。看着这样似乎没有边界的景色,他总觉得,自己彷佛能看见自己向往着的什麽。

而他坐在岸边,也就只是这麽看着,谈不上认不认真。

「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啊。」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後响起,他下意识就想抬头,然而在那之前,身後那人就已经在他的身旁坐下。是铭承,他名义上的外甥。

「嗯,是啊。」

司遥微微一笑,并随口这麽答道,而後又将视线转回眼前的海。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专心起来了。在铭承出现以後。明明眼前的是一大片靛紫,他却觉得看得更清楚的,是眼角余光中,铭承深黑的发丝、铭承带点黝黑的皮肤……

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看出了些什麽,铭承於是伸手搂了他的肩。

「怎麽啦?有什麽心事吗?可以跟我说啊。」

对此,司遥不由得陷入沉默。原本,他其实也没什麽心事可言,单纯只是想来走走看看。可现在铭承一来,他便有了别的思绪。

然而那不是能对任何人说的,哪怕是从小陪着他长大的铭承,这个只小他一岁的外甥,他表姊的儿子。

他只是伸手,轻轻握起对方的手臂,贪图着,更多的温度,并恍惚地说着违心之语。

「什麽事都没有……」

晚餐在垦丁大街解决。在那样吵杂的环境,总是令司遥有种不知道在吃什麽的感觉。好不容易,一行十几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宵夜回到房间,随即又是一番聒噪。大人们夹杂着一些废话,讨论着买来的小吃如何、与他年龄相仿的同辈们,各自拿着自己的手机攀谈。至於另一小部分人则自顾自地跑去洗澡了,足以容纳十几个人的房间顿时闹哄哄的。

每次这种情况下,他总不属於里面的任何一组人,只能沉默地游走於其他人的边缘。对此,早已习惯的他也不那麽在意,当下只是顺手拿了袋卤味後坐到角落,背靠在墙上,一面吃着一面拿了本书出来看。

随着逐渐沉浸於书本的内容,身旁的喧闹彷佛也逐渐离他远去。哪怕是这样充满干扰的环境,他也依然可以如此不受影响。

然而,有一种情况例外。

无预警地,有只手伸来拍了拍他的肩,使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而这次依旧是铭承。就这麽拍了拍他後,也没多说什麽──反正就已经很熟了,也确实不必多说什麽──便在他身旁坐下,并随手从他身旁的袋子里拿了点东西来吃。

「你又一个人坐着了,真的没什麽事?」

铭承笑着这麽问道。也许因为刚才去逛街回来的缘故,他的语气不像傍晚在海边时那样沉静,而是带着一种轻松愉悦之感,这也使司遥稍稍放松了些,不过仍不打算正面回答。

「没什麽,真的。」

他笑着这麽说道,并拿起竹签,和对方一同吃起宵夜。然而他的心思再度开始飘荡,所有的注意力,不自觉都放到了对方身上。对方裸露於短裤和短袖之外的温暖肌肤、对方有些杂乱的柔顺发丝,以及不知是不是错觉,从对方身上隐隐传出的。一种海潮的香气……这些,全都拨动着他的心弦。

他想必又显得心不在焉了,因为就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铭承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明明就在想事情!不然你到底在分心什麽啊?」

闻言,司遥立刻感到一阵心虚,不过嘴上依然倔强地否认。而这次,铭承也不跟他多辩,只是笑吟吟地伸来一根手指,在他的颊边抹了一下。

此举令司遥的心一瞬间悬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明白,对方是在替自己抹掉无意间沾上的汤汁。

「你看,不专心,都吃到脸上去啦。」

铭承满是笑意地这麽说道,对此,司遥则是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同时也因这有些暧昧的举动,产生了无数非分的妄想。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逐渐发烫……甚至忘了做点遮掩,忘了做点回应。

而见他突然沉默下来,面前的铭承於是就更加疑惑了,当下整个人朝他凑近。那张微微晒出颜色,却仍不减其稚气与俊俏的脸,此刻与司遥只有一个鼻息的距离。

「你怎麽啦?又有别的事情?」

对方冷不防地这麽一接近,使得司遥不由得屏息了一秒,同时下意识向後一退,然而此刻,充斥於他整个身体中的热度却无从冷却。他只觉得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时此刻又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了好半晌後,他才僵硬地站起身来。

「没……我、我先去洗个澡。」

说完,他几乎是用逃的走进了浴室,锁起门来。先在里头轻喘了几口气後,才稍稍冷静下来。

然而,过度加速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复。

晚上熄灯後,每个人各占一席被铺,司遥照例睡在铭承的身旁。对他而言,这自然是求之不得,却也同时令他心痒难耐。

所幸铭承似乎早就睡了,耳边传来匀衡的吐息。

平躺於黑暗中,有些难以入眠的他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是什麽时候起,对对方产生了这样的情感呢?

毕竟不是同住於一个屋檐下,他们自然不可能天天见面,但毕竟住得近,所以两人三不五时就会随着亲戚聚在一起。由於交情甚深,所以共餐共浴共枕什麽的,两人小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经验,可是明明那个时候,他对此一点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啊……

自己是什麽时候认清了自己的性向,事到如今自然是想不起来了,但差不多也就是意识到之後,他们就不曾一起洗过澡了。对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到遗憾。

他会喜欢上铭承,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相处模式吧。

从他认清自己是同志开始,就常下意识注意起其他男生的身体,隔壁桌同学的双臂、前面同学的後颈……无时无刻,他都渴望能够拥抱、能够触碰。那样强烈到连他都畏惧的慾望,总在每个感到空虚的时刻,啃啮着他的全身,使之发痒、发疼。

而这样不可告人的慾望,总能在铭承身上,获得短暂的慰藉。

从小他们不曾避讳过牵手拥抱,反正当时都还年幼,如此亲密也没什麽好奇怪的。而至今铭承与他一同长大,到现在升了高一,身高也已经和他并驾齐驱,却还是不曾改变过这样的关系,或者说,只是司遥不肯改变。

每回见面,他总会有一段时间,沉浸於私下和对方的拥抱中。那份温暖、那份他不断渴求的温暖,总能够确实地驱散在他全身上下叫嚣的寂寞。

好几年的时间,铭承对他而言,就是如此近似毒品与成瘾者的存在。

曾几何时,这样的依赖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爱恋,令他无从自拔。

可是他依然不该如此的……不该有这样的情感,不论是作为同性,还是作为亲人。

他躺在被窝里,心烦意乱地想着这些,要不是铭承就在自己的身旁熟睡,他也许还不会如此浮躁。这麽想着时,一旁的铭承突然翻了个身,整个人於是几乎贴到他身上。司遥一时错愕,不过耳边依然听见不变的鼻息声,这才确定了对方还没醒,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便稍微侧过身去,伸出手和对方相拥。刹那间,他觉得体内的所有细胞,彷佛都发出满足的叹息,还有一种热度不断从体内窜升,不过他还是试着将之压下。

他稍微动了动,把那扰人的被子踢开,而後就在这股不虞匮乏的温度中,沉入梦乡。

隔天清晨,铭承难得地早早醒来,一醒来,便有些恍惚地发现,司遥正躺在他的怀中熟睡着。才刚睡醒的他,对此也忘了是否该多想些什麽,只是挪了挪身子,并将对方抱得更紧,便又阖上双眼,再度睡去。

可以的话,他真希望待会醒来时,自己还抱着对方。

纵然这麽想,待他再度睡醒时果然还是事与愿违。早上八点,一向早起的司遥早已离开他的怀抱,自己坐在被铺上看起了书来。而铭承也不多说什麽,只是就这麽躺着,默默地观察对方。

从司遥的模样来看,多半是已经梳洗完毕了,不过几撮压不下的发丝,还是看得出睡乱的痕迹。在他的眼里看来格外可爱,他也就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也不过只是稍微嗤笑了一下,不料还是被司遥听见了,後者当下便阖起书,双眼由上而下睨着他。

「醒啦?一大早有什麽这麽好笑,做了好梦?」

司遥半开玩笑地这麽说,听得出来他的心情大概也不坏,而铭承一听他这麽说就笑得更欢了,当下一下子坐起身来,并伸手将对方的头发揉得更乱。

「没啊,只是看到你这个样子就觉得很好玩嘛。」

被他这麽一弄,司遥一下子满脸通红,对铭承而言只觉得更加可爱了。而後司遥又慌慌张张地把他推开,并回到洗脸台重新整理仪容,也不知是真为了整理,还是为了躲着他。

见对方这副模样,他不由得感到相当有趣,却又觉得有些遗憾。

要是,司遥能不这麽躲他,也许就更好了吧。

结束这场短暂的小插曲後,其他人也跟着陆续醒来。速速解决早餐後,接着差不多就该是众所瞩目的下水了。

每年都来垦丁,他对於一行人在海边的行为模式也了如指掌:不太游泳的长辈要不待在岸边、要不在浅水区顾着人跟行李,而爱玩的同辈们虽然不见得受控,但通常也不会游到太远的地方。除了司遥例外。

他自己是很喜欢下水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可以看见司遥,难以掩饰的开心模样。

他一直比任何人都要在意司遥,自然也明白,对方是多麽喜欢着大海而不自知。他不知道有什麽特别原因,但一个人有事没事就喜欢到海边散步、吹海风或是下海游泳,连手机桌布都因为「不知道该用什麽」而挑了张海岸的图片。这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大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可笑。

不过正因为是司遥,所以就连对方这样的个性,他也一并喜欢着。

一抵达海边,早已事先换好泳衣的一行人,随即脱了衣服下海。司遥永远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铭承连多看一眼对方身姿的时间都没有,便看见司遥已经半个身子浸进了海中。看着对方如此迫不及待的模样,他也只是稍微笑了笑,并跟在对方後头下水。

游在前方的司遥很快便进入了深水区,而他则有些吃力的跟着。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司遥的泳技算是他们几个人之中最好的,也擅於越过时而高起的一道道海浪。相形之下,他总是在前进後又被风浪逼退,显得有些狼狈。

游了不久,司遥便在前方的安全绳边停了下来,并平躺在海面上,随着水面的波动飘荡。而铭承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来到碰不着底的深水区。要是他自己来的话,他想必不会来到离岸这麽远的地方,而他现在这麽做,为的也就只是追上对方。

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是如此。

小学期间,他们最常混在一起玩最简单的鬼抓人,总是由他当鬼,追着跑在前面的司遥。而一直到了现在,他也无时不追赶着对方,不论成绩、身高、年纪,还是其他的种种,都总是比他快了一小步的司遥。

每次玩鬼抓人,他总故意不碰对方的其他地方,只是徒牵司遥的手。而他又要追到什麽时候,才能够如愿,一直牵着那双手呢?

一面想着这些,他不知道已经越过了多少碎浪,原本触手不及的司遥已经近在眼前,并取下了泳镜直视着他。而铭承先前的百般心思,就在与对方四目相接的瞬间,全化作一个最简单的笑。

「司遥,我来啦。」

一听见他这麽说,司遥当下也跟着笑了,然而那样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迅速歛起,变成一脸的微妙。又来了,铭承忍不住有些焦躁地心想。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司遥面对他时总是会如此,像在逃避着自己的心情或其他。

他不敢妄加臆测司遥的这种反应。在他看来,那模样就像害羞,但若不是呢?无论如何,当一个人自作多情时,总能为另一人的一举一动安上各种自己想要的解释。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理性。

这样的疑惑时常困扰着他,然而难得跟对方来这里玩,他也不愿庸人自扰地破坏这份愉悦。於是当下他只是望着对方,继续笑着开口。

「不觉得这样感觉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候吗?真令人怀念。」

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无非是想看看司遥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另一部分,也是因为他真的这麽想。

对他而言,最为令他怀念的,永远是过去和对方一起,无忧无虑的时光。

不知道是否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司遥的双眼有一瞬间带点讶异地瞪大,而後只是浅浅一笑,便转过身去,背对沙岸,面向无际的汪洋。

「……是啊,真令人怀念。」

他这麽说的同时,铭承彷佛能从中听出一点伤感。当下後者立刻凑上前去,然而正待追问,司遥却突然往水中一潜。他一瞬间感到不知所措,而後才意识到,司遥这举动是为了避开一道迎面而来的高浪。

当他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大浪直接席卷而来。他在混乱的水中,分不清方向的转了好几圈。正要挣扎,他却感觉全身被一股力量环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便被带出了水面。勉强睁开疼痛的双眼後,他眼中只有司遥担忧的神情,在他眼前,几乎没有距离的地方。

「铭承,你还好吧?」

司遥充满关切地这麽问。而不知是因为这令人猝不及防的距离,还是对方终於不再躲闪、不再心不在焉的态度,使得他忍不住看得失神,好半晌才笨拙地做出回应。

「还、还好……」

随着他这麽一出声,所有的感知才彷佛都回到他身上,他这才发觉自己如何重喘着气,而自己的双手如何紧拥着对方的身体……也许是在水中打转的缘故,他总觉得脑中有些朦胧,无法容纳更多的事物,只剩下面前的司遥。

恍惚间,不知道是由谁开始,两人的距离逐渐接近。面对他们思慕已久的彼此,无须任何言语,只需要这份认知……

而就在双唇即将相贴的刹那,却是司遥的指尖阻止了这一切。

如梦初醒的铭承,充满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对方,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原本朝对方狂奔的心,赫然撞上一道墙而粉碎。然而司遥只是不发一语,双眼反映着整片海洋的光芒,看上去茫然至极。

一时间,铭承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麽,只是试着用眼神探问对方,偏偏两人的视线甚至也无法相接,只能如此不明其意地沉默着。

直到最後,司遥轻轻地将他推开,并顺着下一道浪,朝着岸边游去。

至於仍停留在原地的铭承,则默默看着那逐渐远走的身影,感觉一道道浪顺着他身边流过。那让他想起小时候的鬼抓人,他差一点就抓到司遥的时候。

那种明明以为想要的事物已经到手,却仍从指间溜走的时候。

深夜,众人再度回房熄灯,而铭承仍只是着漆黑的天花板,难以入眠。

在海边那个无以名状的片刻过後,司遥似乎躲他躲得更凶了,甚至於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交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做错了,抑或,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

身旁的司遥不知是否已经入睡,黑暗中,轻微的鼻息几乎难以察觉。此刻的他,只想侧过身去拥住对方,却害怕得到再一次的逃避。

在海边,他们相视的那个刹那,他真的觉得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心意。既然如此,又为何这样躲着?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误会?

思索间,司遥似乎在熟睡间动了动身子,而後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彷佛索求着拥抱。

至此,他什麽也没有思考,只是静静地侧过身,拥抱对方。

他们的温度如此接近,近乎相融,那,心的距离呢?

他们曾经如此靠近彼此,在懵懂的幼时,在一同浸於海中的片刻,然而,似乎始终存在着一道无法穿越的隔阂。

使他们仅止於拥抱,永远无法达到亲吻的,一道隔阂。

思及此,他抱着怀中不知是否仍醒着的司遥,无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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