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陆拾柒章

正文 旗袍记 — 陆拾柒章

埋葬了车夫的尸体后,趁着月色我独个儿驾车向鹤岗赶去。

之后的路程还算平顺,除了路过一处宪兵哨所被迫接受检查。

阔别七年后,我终于再次踏上了鹤岗的土地。

仿佛沿着记忆中不变的景色,我一路来到了鹿林山街,然而曾经的浅野宅如今已经挂上了别人的姓氏。

驻足长街对面许久后,我转身离开。

按照石井中将给我的资料,松井次郎现在于鹤岗萝北县经营着一家小酒厂。专门生产日本清酒。

我在商业街上寻到了他的商铺,松井次郎不在,接待的店员是个会说日语的中国人,十分好奇的看着我。

松井不多时便赶了回来,出乎我的意料,他几乎在进门的瞬间便一眼认出了我。

“是宗一少爷么!”

说罢,便十分激动地上前朝我鞠躬。我只好站起身回礼。

他弯下身的瞬间,我明显看到了他发顶的光秃,想来他与父亲几乎同龄,却显得更加老成。亦或许,是父亲离世太早,所以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当年的模样。

简单的寒暄后,松井小心翼翼地问我可否去他家做客。

我欣然同意。

于是松井如获天恩般将我恭敬带到了他的家宅。

很显然松井没有我想象中的富绰,即便是开了酒厂,仍旧算得上是勉强糊口。

他率先奔入家门后,不多时便带着妻子一起跪在玄关处迎接我。

小的时候我曾见过松井夫人,是个敦睦可亲的日本家庭妇女,比松井要大许多。然而当对方抬起头,我惊讶的发现“松井夫人”换了人。

而这个人却又是如是熟悉——

“菊乃?”

不同于丈夫的内敛,菊乃将相逢的激动全写在脸上。在认出我后,便不断地用和服袖子擦拭眼泪。

夫妻两个欢天喜地地将我迎进了门后,便跪在榻榻米上拘谨地看着我。

我很是不习惯他们热切的眼神,便主动缓解气氛。

“多年不见了,很高兴看到二位,身体还好么?”

松井忍不住道:“我们都还好,竟让少爷烦心惦记,这可真是万分羞愧。对了,老爷呢,他身体安康么?”

我抿了一下唇。

“父亲他,六年前已离世。”

松井的身子震了一下,许久才抬起头。

“是因为——”

“癌症。”

听我说完,松井便不再说话。

菊乃看了看丈夫,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松井朝妻子低声道:“还不快去给少爷端茶,实在是太失礼了。”

菊乃立刻躬身退下,和服擦在柚木地板发出飒飒的声音。

“请见谅。”松井朝我垂头道歉。“因为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看到北海道的故人,我实在是太激动了。”

“松井,你的变化很大。”

“让少爷这么说可真是让我惭愧。”松井打量我。“少爷您呢,毕业了么,啊,工作了吧。无论如何,您没有去参军真是太好了。”

我忍不住皱眉。

“松井,你是在看不起我么?”

“啊,万分抱歉!我只是很担心,毕竟少爷您是浅野唯一的本家继承人了。”

我正欲再说之时,菊乃已经端着茶拉开隔扇,很意外的,她背着一个数个月大的婴儿。

“太失礼了,怎么把孩子背出来!”松井呵斥她。

“可是,丸太一直在哭。”菊乃诺诺地说:“而且,我想让少爷也看看丸太。”

我伸出手招呼道。

“不介意的话,请抱过来让我看看吧。”

菊乃立刻兴奋的将婴儿抱到我的眼前。孩子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纯真,我不由得一下子陷了进去。

“真可爱啊。”

菊乃絮絮叨叨地道:“能吃得很,还爱哭夜,不像雪穗小姐小时候,又乖又漂亮,照顾起来一点也不麻烦,一逗起来就会笑。”

“......是么。”

“对了,少爷,雪穗小姐现在怎么样呢?”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怀中的婴儿,许久,才慢慢回道。

“她,嫁了人。很......幸福。”

“对方是冈本家的少爷吧,看起来就是可靠的男人呢,不过做皇军军官的妻子想必小姐也很辛苦。啊,看我真是废话,请快喝茶。”

松井随之把妻子又遣开。

“对不起,内子太废话了。”

“没什么,只是松井,你和菊乃又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们有很多时间,不是么?”

松井又看了我一眼,才长叹口气。

事情要从父亲出事开始,除却浅野一家,松井带着妻子和一子一女去了讷河,因为临近满苏边境,可以做一些小贸易,日子也勉强过得去。可是好景不长,一场瘟疫肆虐后,松井夫人和小女儿都不幸离世。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松井带着唯一的独子又回了鹤岗,父子两个人靠着浅野先生曾在经营时留下的人脉,就找了一个老家四国出身的酿造师傅,凭着一点一滴的积攒辛苦建立了如今的小酒厂。因为害怕独自被征召入伍,便打算让他去念帝大的理科,可是儿子偏偏选了文科。如此过了半年年,独子因为满了十八岁,被关东军勒令参加皇军为国效力,最终送去了南方战场。出发的那一天,松井满怀着复杂的心情为儿子戴好军帽。告之他,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在战场上便不要分心想念家人,赌上家族的名誉,定要为了天皇陛下付出一切。

那是独子长大后第一次拥抱了父亲,他偷偷对相依为命的父亲说,他会把想要说的话写在寄回的信中,父亲只需要读每一段的前一个字,连起来便是真正的话语。

可是松井却一直没有收到儿子的信。

几个月后,只传回了殉国书。

儿子是自杀的,所以没有一分一毫的国家体恤金。

“想来尽是些伤心的事情呢。”松井打断回忆。“和少爷久别重逢却说这些,真是太失礼了。”

我摇头。

“那之后,我一个人孤独的活着,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报应吧。菊乃的丈夫是伤残兵,回来后一直打她,儿子也去参军最后殉国了。某一日早上,菊乃发现丈夫带着所有的抚恤金离家出走。她一个女人无法生存,偶遇之后我多次接济了她,为了感谢我,也为了对以前的旧主人尽忠,就再嫁给了我。”

我微微一笑。

起码,故事的结局并不是那么惨淡。

松井拉开木制的隔扇,和室的院子里,樱瓣从一隅螺旋着飘落,随风轻舞。原是一棵正盛开的赤红樱树。

我不由得奇怪:“八月了,也会有樱花么?”

松井解释道:“少爷您有所不知,这棵叫做‘彼岸樱’,不同于其他早春的樱,只有在墓祭亡灵的时节,才会开花。”

“也就是说,彼岸樱代表了亡灵的思念。”

“是的。”

松井走下廊台,开始用铁锹挖掘樱树。

我沉默地跪坐在原地,没有阻止他。

大约一刻钟后,松井自树下取出了一个西洋行李箱,放置在我的面前。

“松井,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请让我来说吧,少爷——我想这个叫做,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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