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我刚将眼前堆成山的奏摺处理到一个段落,这个段落大概就是把山顶削掉的程度,我端过童公公递来的龙井茶,刚喝了一大口,斐璟御随即又送来一个山顶……我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当下合着心头血喷了出来。
我苦笑着抹了抹嘴上的水:「斐爱卿啊,朕可不想以史上第一个过劳死的女皇帝被记入史册。」
斐璟御宽慰道:「陛下想多了,臣向来以为陛下必定长命百岁,俗话说祸害遗千年。」
「……」朕一定是史上第一个被宰相说是祸害却没一刀砍了宰相的皇帝!来人!看朕比之眼前的宰相更大肚啊!
斐璟御前脚正准备进偏房,外头便有一小吏慌慌张张冲进来,紧接着身後也来一堆朝廷众臣,气势汹涌,一副要逼宫的样子,吓得我差点把手中的杯子丢出去。
下一秒,他们如宏气势竟消了大半,双膝朝地上一跪,不说明来历,只知称臣等死罪,我宁眉沉默地看着这波闹剧,此时,斐璟御已快步走至小吏旁,接过他手中的纸条,瞥了一眼,转头朝我作揖。
「陛下,端亲王中途被劫了。」
相比那些闻讯而来的老臣,这个年轻宰相更沉得住气,如玉俊颜上波澜不显,平静似水,我想他心中定是早有预料。
我将手中的茶杯砸碎在跪在最前面的吴阁老面前,冷声道:「都起来吧,那麽想死的话,就不必跪在朕面前了,旁边有柱子,请便。」
老臣们自然也不是被吓大的,纷纷站直了身,吴阁老充当出头鸟,率先表示:「陛下恕老臣无理,但有些话老臣还是要说,若非陛下当初那般坚持放权,甚至过分放任端亲王在夷州作大,如今也不至於闹出这样的风波,京中现下谣言四起,有人放出消息称端亲王早已联合乌汗人准备发动政变,另稍早不知是谁传言说端亲王押解中途被劫走……臣等这才冒死擅闯御书房求证,如今却是消息属实!老臣恳请陛下看在老臣这三朝元老的份上,收回廉亲王的权力并同端亲王一起处死!」
我按捺着性子等他说完,一把抓过童公公手中托盘上的茶壶重摔在他的脚边,高声怒斥:「反了!朕竟不知道何时有一个亲王反叛其它亲王就要一起死的律法!」
这群人旋即又是一跪,尤其吴阁老还硬跪在那些碎渣上,老脸疼得扭曲非常,还硬撑着身,随同一干老臣齐声:「臣恳请陛下处死廉亲王端亲王!」
他们俨然一股今天不逼我松口是不肯罢休的气势。我心中愤然,正寻思着再拿东西砸地上泄气,斐璟御先有了行动,他步伐沉稳走到吴阁老面前不容这三朝元老的拒绝硬将他搀扶起身。
他高大的身躯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对着吴阁老劝道:「阁老此举又是何必呢,眼下要紧的是找出泄漏消息的人以及……捉回端亲王,而非在这以苦肉计逼圣上作出抉择,您觉得晚辈说得可在理?」
不轻不重的话语,却字字掷地有声。
吴阁老隔了一会才颔首称道:「斐相说的是,是我等太操之过及了。」
斐璟御的声音向来带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以往我与大臣们乔不拢时,多半由他出面协理作出最好的决策,虽看似公正,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多数其实都偏向我这边,奈何又寻不到错处只能作罢。
只是安定归安定,从我的角度来看,吴阁老面对斐璟御的态度十分异常,他身後的那群老臣更是如此,似乎在惧怕什麽……
「如此,诸位大臣想必受了不少惊吓,今天先回去稍作休息,一有消息便会派人通知诸位。」
斐璟御轻轻松松几句话便逼着那群老臣乖乖滚回家吃饭,还不忘贴心招来两个太监扶着吴阁老离去,伴随着那群老臣的偃旗息鼓,这场闹剧终於得以结束,我在旁松了一口气,手中的花瓶不自觉地受地心引力感召碎在地上。
【砰】的一声,我感觉一颗心脏差点跳出来,斐璟御闻声回头望我,眼中带着莫名的情绪,唇动了动,却终什麽也没对我说便告退了。
*
几日後,顾钧尧入宫,他带来的消息好坏参半,我不知当喜还是当忧。
「京中谣言已被平息,证实乌汗人并未有意发动战争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来。」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汇报,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我轻呷了口茶:「民心安定是再好不过,顾钧尧你怎麽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钧尧一愣,连忙朝我拱手道:「启禀陛下,草民认为此事并未彻底过去,现今的安定恐怕只是暂时的。」
「何出此言?」
「草民试着去调查这次的谣言是从何而起,却发现那些恶意造谣的人竟都人间蒸发了。」
我沉吟片刻,下了结论:「你晚了一步,斐璟御已经出手了。」
顾钧尧闻言一愣,忙垂首道:「不愧贵为百官之首,斐相当真手段了得。」
我放下茶杯,沉默不语,少年宰相,手会有多乾净?我走过的路早已白骨累累,他的路必不会比我轻松。
顾钧尧见我似乎无话要说了,便要告退,我赫然回神唤住他。
我说:「顾钧尧,你这几日好生休息,先把伤养好。」
他神情一顿,颔首道:「谢陛下!」
他离开後,我随即召来童公公,吩咐道:「童公公替朕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童公公一脸诧异,忙要劝阻,却闻门外有声音传来。
「陛下……一个人?」
他背着光,整个人彷佛陷入阴影里,我努了努嘴欲开口答是,脑海中却莫名浮现那一句被我遗忘在角落的话------我这把刀威胁的从来不是你。
於是乎,出口的话不自觉变成:「还有你。」
以致後来,直到我跟斐璟御一起坐上马车出了宫,我还是无法未参透斐璟御当时的复杂神情,最终我只能将这定义到我还尚未涉及的范畴,也许等我再大些就会懂了吧?
「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斐璟御大概以为我只是单纯想出宫散心,却未料到马车一路未停迳自出了城,这才不由得朝我发问。
我刻意卖起关子:「你等会便知。」
马车最终在郊外的一处幽静别院前停下,门外立着两个眼神特别凶恶的守卫,颇有神荼郁垒的风范,斐璟御先行下了马车,随後朝在马车内的我递出手,我心中有些小激动,不自觉露出偷腥似的贼笑,令对方差点在我伸出手时把手收回去,俩守卫一见我下了马车就要跪下行礼,我当及抬手免去礼节,也不放开斐璟御的手拉着他往里面走。
「陛下……」
「这里是前朝一个酷吏私自搭建的邢房,後来被先帝修建成别院赐给前朝遗族,只叹世事无常,前朝遗族一朝获罪,这别院便无人问津,我幼时无意间得知,便央着先帝赐予我。」
我故意走在前头边带着他在偌大的院子里四处转,边说着那些不招边际的话,一路上不曾转头去看他,只是下意识不断加重力道握住他的手,最终,斐璟御似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略施了力便挣脱开我的手,转瞬反用他宽大的手包住我的手,轻轻一拉正发愣的我边被他带入怀中。
额头顶在他的胸口丝毫抬不起头,只听头上传来他低沉微哑的声音:「陛下若不信臣又何必带臣来这?」
我蓦然抬头,眼中泫然,却还是逞强着道:「端亲王就在里面,你随我进去见他吧!」
肯定是因为我被戳破而慌了神,我竟在现实中看到斐璟御苦笑着抚摸我的头。
他说:「其实就算陛下不让卫将军暗自劫走端亲王,臣也会命人去做。」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臣心中喜悦,至少陛下愿意信臣,虽然差点中途而废。」
他大约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喜悦得令斐爱卿做出这六年来头一次拥抱皇帝的举动……这拥抱杀太过厉害,朕血槽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