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散场了。男孩刷刷踢着道上落下的叶子，枫走路则不敢发出声音。像溜过森林的动物，踩到枯枝就注定要暴露，终而失败。枫仔细听着声响，试着听出散发在空气之中的焦躁。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那不安比自己的要更大、更细致，也更加隐晦。她想尽了所有措辞，所有应对的可能，要怎样巧妙有所退路，又要怎样精确而无可回避。势必要扼住这伪装狐狸的咽喉，这身份不明的精灵，这非人的怪物。
枫越想，内心越加紧张、越加笃定。好似在凌晨走离街灯，影子连上黑暗的那一刻，什麽都市传说正要验证。此刻饱满了困惑、不解、嫉妒、气愤⋯⋯又是一阵令人直打哆嗦的冷。激动让她思绪混乱。光是嫉妒，就构成台阶，我难道不能生气吗？
「说实在的，你到底是谁？」
枫原本等男孩感到莫名其妙的「哈」一声，就要开始抱怨关於今天他的活泼、他的热情，以及平时的沉默，任何让她感到失落、挫折的情节，哪怕只是过去一段谈话的句点。没有想到男孩转过头来，睁着那双眼睛颤抖。嘴角微抿平伸，想要笑给枫看又止不住泪水簌簌的滚下来。泪珠很大很圆，那麽一瞬间，枫好像还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灰褐模糊的倒影映出的图像真的是自己吗？
「我只是想看一部电影、只是想，想看一个自己喜欢的明星，只是⋯⋯」还没说完男孩已经泣不成声，用手背、手腕拼命拨开脸上的泪水：「为什麽不行？」
枫傻住了。这段日子以来，她从只字片语里东拼一块、西凑一角的男孩形象如今被水淋过再揉成一团，不只皱褶不堪，连素材上的纹路都吸水晕开了，没有再度辨识的可能。她下意识的拍着男孩的肩膀，发出每一个安慰人的人都会发出的温柔呵斥声，想要对方停止啜泣。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无力感压在她的肩上，很快停止了动作。从哭声里断断续续传来男孩的嗫语，枫再也无心去听了。
「⋯⋯只是想跟枫姐姐一起出门，只是想看看，看看他一直提到的枫姐姐，真正聊起天来是怎麽样的⋯⋯」
「你说什麽？你说什麽？再说一次，那是什麽意思？」枫激动的摇男孩的肩膀，事情离奇到枫已经管不了路上的行人了。那眼光算什麽？世界正在崩坏。他是谁？男孩的双胞胎兄弟吗？男孩家里就四个人，除了父母另外那一个是姐姐，她见过，哪里有什麽双胞胎？
「不要光顾着哭，这到底是怎麽回事？嗯？」枫双手扶着男孩的脸，用拇指抹去他颧骨上的泪水。一边安抚情绪，一边轻晃肩膀，顺势将男孩安在路边花圃的边缘上。先坐下再说吧。
男孩安静了，枫坐在他身旁，天空的猎户座就要没入地平线。星座什麽的，枫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只是猎户座的那条腰带实在太过显眼，仰角不高，每每招手一样落在她面前。一种努力就会有人看见样子，还不至於闪耀到让她感到自卑。
「枫姐姐。」
「怎麽了？」
「我很讨厌吗？」
「没有的事。」
「可以叫枫姐姐吗？」
「就随便你叫吧。我可以喊你女孩吗？」
「枫姐姐怎麽知道？」
「我乱说的。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女孩拨弄着从身後摘来的叶子，听到问题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说：「哪个怎麽回事？」
「从头到尾，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男孩之前说──我听他说你都叫他男孩──今天要跟姐姐看电影。可是他很累，所以我就来了。」
听到「男孩」二字枫不禁转过头看向女孩。全世界就她管男孩作「男孩」，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称呼，才发现这麽叫，非常、非常奇怪。她说：「他让你代替他来？」
「我自己来的。」
枫抿嘴，左右动了动下巴才说：「那他去哪里了？」
「我抢⋯⋯我是说我抢先了，他落在後面。」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什麽意思？枫要抓狂了，简直就是答非所问，她说：「我跟他很早以前就约好了。他放我鸽子，就因为⋯⋯他跑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抢到前头，所以他没有来。他没有放你鸽子，他那麽，不，他没有放你鸽子，他不会放你鸽子，绝对不会。是我以为没关系，硬要来的。都是我的关系，我真的很想看休杰克曼。」
「你们每天早上都比赛谁先摸到门把之类的，谁那天就可以出门？」
「不是不是，枫姐姐，我是说我抢，不，算了，不。我要回去了，下次姐姐你自己问他。」女孩口里有什麽适当的辞汇，但不能吐出来，於是没有另外可用的字了。女孩站起来，把枫给她的面纸塞进口袋，整平衣服。
「等等，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这麽晚了，我不能让那麽小的女孩子一个人走在路上。」
女孩向前走一步，转个身，又踏一步，说：「没关系的，我搭计程车就好。」
「很远吗？我陪你搭回去，这麽晚我不放心。」
「我现在，嗯，我今天暂时住在男孩的姐姐那边。」
「那真的有些距离。」
「对啊，枫姐姐就不要麻烦了，我自己回去。」
「不，我跟你搭车过去，计程车钱我来付。」
「那不要问今天的事，好吗？」
枫失笑，但很疲惫：「就因为这个？好啦。我们先去买个热的，看你抖成这样我也觉得冷。」
枫转身要走，女孩轻轻拉住她的衣角。
「怎麽了。」
「没有。」
女孩没有松手，只是低头跟着枫走。走了几步，枫牵起女孩的手，浅浅的牵着，手很温暖，她说：「你想喝什麽？」
枫想了很久计程车车队的电话，随便凭印象按了几个数字。女孩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机，没播成。还来不及开口，女孩说：「枫姐姐不要叫计程车了。我，我是男孩。」
「你这麽不想我送你回去吗？就算是男孩子我也会把他送回去的。」
「我的意思是，我就是男孩，那个男孩。」
枫眼睛低低的，没有惊讶、没有困惑，也没有理解。意识到没有可以期待的反应，女孩随後说：「我不是。对不起，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但枫没有让女孩把手收回去。枫抚摸她的手背，很轻、很仔细，一开始女孩有些害臊，不过她很快就了解到枫姐姐是在翻看、寻找。想必枫姐姐手里拿着的是一块凝结的、难以忍受的，没错，吸取着温度的恶寒。因为她明显颤抖了起来。骗不了人的，枫姐姐一定看过男孩写字。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只是我不明白，这不该是这样的情况。」枫放开女孩的手，怕它落下太快伤到女孩似的捧着放下，枫说：「我不会问下去，我答应过你了。只是⋯⋯陪我走回去好吗？」
「好。」
走出便利商店，猎户座完全落下去了，剩下的星空竟然是这样的陌生，这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