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人光鲜亮丽,级任导师对单身的自己很有自信。说完学校上层该传达交代的公式话,早自习自然也草草结束,正刚好敲钟声。一头秀发波浪卷想诱人,搭配着会反光的亮皮高跟鞋。蹬着走出去的瞬间,中规中矩应当响起的单调旋律强迫所有被校园制度奴隶的大家全到操场去集合。四季交替虽入秋,但在太阳底下煎熬学生一定得直挺挺的排排站,是谁都要被榨出一身汗。
我因为脚伤的关系,朝会并没有办法参加。导师临走时也没特别交代,一切都是稀松平常。规定是只要有人真正不舒服,都可以免於那些没有意义实质意义的盛大集会。
窗外各班的人移动至最後,教室空无一人,只剩我。
就连外头本来憩在榕树上的鸟雀都飞走了。广播传来中年男子沙哑的低吼,威胁所有人听话跟妥协。也像招魂的道士,把每个疲惫於早晨就见光死的人类化作孤魂野鬼。我知道,因为我就是这样感受过。要是每个朝会都能拥有隔宿露营那样的好心情就好了,学校就再也不是令人讨厌的地方。
谢青哲起身要走之前,假装若无其事的靠近,把一张反覆对折的纸条悄悄递给我。这次他防备得很周全,知道我不欲人知的心意,所以没让任何人发现。直到连前来关心我的巡逻教室的老师都走了,在远处听见了有气无力众人吟唱的国歌旋律共鸣,才在窗外的另一恻风和日丽的景色中打开纸条细读。
上面是谢青哲的笔迹,先是画了一只可爱的兔子,然後才在下面写着,
『先跟你说对不起,我不对。对你太粗鲁了,但是昨天很高兴。一切都回到了过去。认真面对以後, 我才有勇气跟你相认。
本来我是怀疑而已,怀疑只是有一个女生很像你。 但是自从知道你是真的出现在我身边, 我多希望可以一直在一起都不会变。
废话太多, 今天放学带你去夜市好吗? 我会帮你跟姑姑说的。』
对不起?
谢青哲还真是难得表现的如此正经。表达的字句就是另一个温文儒雅的他,使我心里暖意一阵。才想着要把纸条再细读一次,就在最下面发现了一行字,
『爱你哟』
……让人再度幻灭 ,
根本就是个风骚的娘炮嘛。
我似笑非笑,彷佛谢青哲口中吐出那种戏谑的口吻就在耳边浮现。纸条里潦草的字迹表达的字句的确像他会说的话。脑中自动回忆起昨晚谢青哲那不正经的脸。
谢青哲,我不了解你。虽然你还是在坚持,可是你又了解我多少呢?
随意的把纸条折成次次不对称的几何图形,我每折一次就想起谢青哲一次。最後纸条被我对折太多次,折不动了,就像颗不能吃又裂开的情人糖。
把玩着手上这个已完成任务的纸条,一边发愣。心里又开始乱糟糟了,五味杂陈。
呵呵。说起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情书噎。
感觉真是奇妙。
原本我暗恋的那个男孩怎麽会叫做谢青哲。谢青哲怎麽会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为什麽又阴错阳差的相遇,最後还写情书给我?!
一切听起来还真是不符逻辑。
一个面容与身材都很普通的女孩去喜欢一个完美的男孩,这多正常。可是一但对调,完美男孩不顾所有就想得到女孩时,这样对吗?我太执着,执着到开始怀疑事情是否有真相。悟不透纸条上的『相认』字句,在反覆咀嚼後才突然惊觉,或许在我刚转进这班级时,谢青哲根本还无法确认我是谁,才会对陌生的人显现态度不佳吧。
这麽说来,我懂了。原来之所以被安排坐在谢青哲旁的位置时,他连睡觉侧脸都不愿意放在我这,宁愿别向另一边是有原因的。
他误以为我不是他脑海里印象中的林凡柔,所以不屑一顾?
所以我的纠结,一切都能藉由这张纸条解开了吗?
这麽说来,要说你痴情,还是要说你笨…?
认不出来的青梅竹马还老是爱说自己多想我,多想回到以前。说不定要是我没有因为迁升班级的事情转到跟你同班,你不就这辈子都别想找我了吗?
笨蛋!什麽跟什麽,就是乱说一通。
还说什麽喜欢,差点就认不出我来还敢大言不惭。
感到不安。我眼神飘忽不定,双手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搓揉着,脑子中一下闪过苏姿颍的脸,一下又闪过谢青哲。事情发展到这里,最後内心充满的是bird。明明是要好的朋友却没有想过要吐实,从没想过要找她商量这件事,尤其是当我错觉都知道事情真相的是赵孟伦,我就更烦闷了。
我这种表现绝对不是雀悦纸条上面谢青哲擅自替我安排的约会。我对自己说,这绝对会让自己跌入某一种永不安宁的深渊。我趴在桌上,两眼空洞的看着对面墙上的窗户,一片一片像画糖。外面的树枝摆动,飘扬的国旗。教室里有微风,窗户一点一点的波动,就像我的心思一样在涟漪。我静静的感受一切,包含那曾经被人温热过的课桌椅又恢复了木头原有的本性与凉爽。一切茫然中止在外面脚步声汹涌而来,开始出现吵杂的人声。我知道他们要回来了,才转换动作,围紧双臂把脸躲在桌子底下。
双眼阖上,耳朵却灵敏的像竖起来聆听。她的、你的,他的。感觉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把摸就在我的头上,
「你还好吧?」
我缓缓抬起头,真是她,bird。
「嗯。好多了。」
这样的对话才像样,才是课本里教的道德。
只是在某人靠近座位时,我的心又飘忽不定。
谢青哲一屁股坐回我旁边的位置。尴尬使我颤栗,接着假装事无关己。
Bird是丹凤眼,一但疑惑起谁而眯起,感觉就十分具有杀伤力。她从我这转而的投射方向当然是谢青哲。谢青哲才刚要拿起刚买回来的铝箔包喝,bird马上坐回谢青哲前面的座位,直接一掌就拍在他的桌上,压着谢青哲侧放在书桌的书包背条。
谢青哲吸完那口饮料後从容吞下,对着bird突如其来的举动回覆。
「干麻。」
bird见谢青哲表现的很随便,就拉长脖子高分贝,像在质问犯人。
「喂!昨天你,」
我原本低头在找抽屉里的什麽,却被关键词给拉回思绪。与谢青哲不约而同,同时举起食指对bird,用力从唇齿中发出『嘘』的强劲声响。
Bird噤声,更让她想不透的是我与谢青哲竟然如此有默契。她是短眉,如今深深的皱起来就更像无眉的日本女鬼。她『啧』的表达不屑,轮流在我们之间想看出什麽端倪。谢青哲受不了被女人威胁,但不说又怕招人嫌疑,就压低音量,自己说了一个藉口招了,
「我骑摩拓车上学,是要让全校的人知道就是了。」
Bird当然不信,又把头向着我。
「等等,这跟我要问的有什麽关系。你们两个刚刚那又是什麽反应?!」
我这次真的语顿了好几秒,不知道该怎麽说。最後傻笑应付,惹的bird又瞪着谢青哲说话。
「你们两个有问题。」
「喂,我是受你拜托才载林凡柔。你那口气才有问题。」
谢青哲为了证明我们之间毫无牵连,翘起二郎腿继续调侃bird的直觉,
「我好心帮忙没有收费,你忘恩负义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Bird被调侃也不是头一回,他们自从座位是一前一後就很常嘴炮。她也不甘示弱,
「什麽狗,是鸟,鸟!没礼貌。」
谢青哲大笑。容易被感染的bird也笑了,笑的很大声。我在一旁即使白眼,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bird是生性乐观没错,但是就是太有正义感了,总是让人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当作我爱跟你五四三,要不是林凡柔…」
Bird的口无禁忌还没讲完就瞟见我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忍住,不提起昨天的事怕被别人发现,
「我才不会跟你在这里浪费生命。」
谢青哲的笑容变得自信许多,他将手放在翘着的脚上,另一手折成九十度角撑着腰,压低身体靠近桌面,
「我看你是想乱传八卦,还是要来栽赃我占人家便宜吧?我才不会上当。」
Bird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的抬头瘪嘴,才扬眉抖动几下询问我,
「乱讲话的事我不做,你少来。至於占便宜嘛~,这就要问凡柔才知道罗。」
被点到名的我拨开浏海骚着头,苦笑应付,
「想太多哦。」
「你看吧!你这个色龟婆,想的有够龌龊。」
谢青哲瞬间打脸bird,害她显现出不甘心的表情。她回的话自然也又酸又敷衍,
「去。少来这套。」
好惬意。
要是撇除跟谢青哲之间怪异的氛围,这样的和乐模式并没有不好。我们应该就是要这样发展,用普通同学的角色相处才正常…
外面传来几个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尤其是一连串的国骂开始引人耳目。就在我们话题尚未完全结束之前,已经有几个坐在靠走廊侧的人在谣传,後段班几个看起来冶艳的女孩子正在与苏姿颍站在一起。在比较看不见的对头,则是有一群看热闹、不爱读书的学生在围观。
大家都被吸引过去看热闹,唯有谢青哲的表情显得严肃。赵孟伦从座位俐落站起後就从我旁边快速走过,引起我的注目。他邪恶的对我笑了一下,才弯下腰手插口袋的在谢青哲旁耳语,
「苏姿颍要出事了,你不过去看一下?」
谢青哲脸一刷,露出肃杀,毫不犹豫起身走出教室,与赵孟伦一前一後钻出围观的人群之中。我内心极度不安,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何事。bird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我已经忍不住开口,
「bird,我们也去瞧瞧。」
Bird听到我的要求时,脸上表情非常困惑,但没有拒绝我。
「是可以啦,但是你脚这样,好吗?」
「不要紧,我可以的。」
为了知道真相,我信誓旦旦。无论如何,脚痛也比不上心里头乱七八糟的结。尤其是谢青哲一听到苏姿颍要出事就义无反顾的样子,更让我无法释怀。
到底是什麽事情…?
Bird站在我身旁,应付着我为了行走的速度而让我藉力使力。还没走到众人群堆之中,就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一阵台语的狂吼,
「你针对我几次了?当作我不知道?」
虽然只听见男生操口音粗俇的声音,可是我与bird彼此却都吓了一大跳,也意识到事情将会很可怕。bird却步了,不想带我接近。於是我挣脱了手,钻进人群中。
「我说过,我是去找我乾哥。」
苏姿颍的声音冷淡却坚决,隐约透露出害怕。
「最好啦。找乾哥?结果跟男的眉来眼去,死贱货。」
我冒出头,在人挤人之中看清楚了苏姿颍身旁站着少数人,却要面对多数人的恐惧。骂苏姿颍的女生早早年纪就化妆,就连眉毛都是纹好的。她开口的时候一口黄牙,就像是暗示自己是个老菸枪一样,连声音都沙哑。
「你讲清楚啊,不然看是要钉孤支还是要输赢,我奉陪。」
苏姿颍一下就被激怒了,想上前去理论。一旁的乾哥拉住她的肩头往後,挺身而出。
「没有的事情,就不要说了。这样吵很难看。」
那应该是国三的学长吧?
我心里暗自想着,抿着嘴唇不敢多作声。
「贱人,贱~人。」
对方女子挑衅,感觉苏姿颍都快哭了出来。可爱的脸庞要是泛泪,一定会博得很多人心疼的…
对面的女孩一直逼近,只见苏姿颍一直往後退。再过去就是有花园造景的广场了。所谓的乾哥好像快受不了挑衅,开口威胁对方,
「你给我自制一点,不要逼我打女人。」
「有种你打啊。我今天就是要给她难看。」
女孩好像厉鬼,索命的那种。
「动手了啦!」
乾哥大喊,接着突然从天而降一阵阵水花,劈哩啪啦的淋在对方那一群人身上。围观的众人发出尖叫声纷纷逃开。我在大家的闪躲中被撞开,身体倒在走廊靠教室的那侧墙上。bird见情势不对,冲了出来并连忙把我拖进教室内。泼出去的水中被加了清洁剂,风的温度卷夹水分,瞬间涌出厕所才会有的化学芳香剂的气味。开始有人掩鼻觉得恶心,引起骚动。
对方一群人只能手忙脚乱,发现是浴厕专用清洗剂纷纷去找洗手台,试图在皮肤搔痒之前将残留物清洗乾净。苏姿颍脱困了,由乾哥护送着走到新教室,连同其余几人也都帮忙将她的物品给拿了过去。事情发生後马上就有训导处派来的几个专门治学生的老师来关切,大家怕惹事才一哄而散。
最终,我感谢bird的搀扶,一跛一跛的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时刚好打上课钟。bird直嚷嚷这根本就是苏姿颍自作自受,班上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检讨谁对谁错。我心神不宁,甚至还有一点害怕。苏姿颍固然脾气差,也不至於要被诬赖。更何况在班上她从没受过委屈,对方竟胆敢辱骂她。我真搞不懂,她是资优生的料子,跟一些奇怪的学生混在一起到底想做什麽?那个乾哥刚刚喊声就是要楼上配合的人动手,那麽泼水的人…
难道是谢青哲吗?
我倒吸一口气,没错。目前为止不见人影,也没有发现赵孟伦。第一节是国文课,预想谢青哲总是比老师晚进教室,所以大家没有起疑。但我就是觉得不寻常。两个人姗姗来迟之外,衣摆下处都沾了水渍。
帮苏姿颍出头的,难道是你?
谢青哲回到座位,自顾自的掏出课本应付。老师正好在板书写着重点,感觉她也不想多管。加上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在我们班级之前,她就更不想惹事生非了。我放下原本想靠写笔记的安定心绪的主意,闭上眼别过头,让谢青哲知道我的不高兴。
如果真的是你,这麽的情义相挺。那麽到底是什麽样的交情?是学长的交情,还是苏姿颍的交情?要是今天站在那的人是我,你会怎麽做……
不应该再想了,否则我将无法控制自己的。
国文老师年纪大,快到能退休的年纪。长期写板书导致五十肩十分严重,就在与学生较劲的笔记大赛中,我如龟兔赛跑的狡兔,在完成精细的笔记後对着已经被严重擦拭到缺一口且呈灰的橡皮擦发呆。这是我爱画画时最需要的软擦布,也是他捡给我时,让我有触电感觉的那块橡皮擦。曾经我一直在记忆中徘徊,想着使用与珍藏之间的矛盾,才去认真的看待自己的感觉。
谢青哲温暖的手掌,曾经触碰的……
到底,你在想什麽?橡皮擦的主人。
是我也是你。
再次把视线挪到苏姿颖的座位,那里换了新同学,就跟我当时一样。恬静、懦怕,在毫不熟悉的环境里战战兢兢。如同战俘一样的没有自尊,被扒光一样的注视。大家都期待着你出包,好像是无聊生活中的娱乐的调剂品。
稍微撇头,谢青哲趴在桌上睡着了,脸庞带着愧疚的面向我。
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想谅解你…
一点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