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三、只是普通人

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三、只是普通人

「太阳也许不知道自己多麽重要,或许,他只是个胆小鬼,如同你我一样。」

——陈绮贞《太阳》

这要从最不想多提的小学时代说起,看似光鲜亮丽,掀开了充斥灰烬。在剧团选拔上第一次遇到佑廷,尽管忘了自己抽到的题目,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大胆、浮夸地诠释「沼泽」这道魔王题,那种肢体动作与表情变化在他平常根本不会出现。那时,我们四年级,准备就要迎接叛逆的青春期,他压根没现在那般高壮,我们差不多矮差不多胖,一拍即合,我们简直是段小楼与程蝶衣。

然而那时我不是个好人。我是,自大狂杨尚闵。我发现学校就是社会的缩影,成绩几乎是决定了一个人的地位,虽然小学首要重视的该是品德教育,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学校名列前茅,老师都喜欢我,但......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挤出一抹苦涩笑容,云甯温柔地看着我。

「我很自大,我欺负弱小,也欺负成绩不好的後段生,而且,都是趁着大家看不见的时候。还有很多垃圾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为什麽要这样?」她依旧温柔地说,好像我的忏悔终将被原谅。

「也许因为卸下防卫我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吧。也许卸下了自大,我一无所有,只有他还愿意陪着我。」

树立那麽多敌人的日子并不快乐,表面上我假装不在意,私底下,别人看不到的悲伤,我只给他看。我过得很压抑,青春期是我最惨澹的童年,却让佑廷全程参与。整理剧团演出的照片,手指在光面相纸上摸索,找到那个小胖子,感到陌生......对於以前的自己,是空白的、不认识,可是小胖子身旁脸同样圆滚滚、嘴巴笑起来比我还开的,此刻躺在我身边的这位男孩子,却知悉我过去所有事情。

「很难想像吧?我过去和现在如此截然不同,我过去大概是所谓的『八加九』,只不过是胆小如鼠的那种八加九。」

「人是会蜕变的,至少你现在不是。」云甯说,我们的手不经意地牵在一起了。「至少你现在不是。」这句话在我脑海中萦绕许久,挥之不去。

「後来呢?」她认真地问,我只好又要回想一次。

「国中时我们分隔两地——佑廷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和她搬到台北。」

在这通讯科技发达的年代,我们刚分开时原本保持联络,可再怎麽日新月异的科技也不敌我们终究拓展出自己的朋友圈,到最後我们知道彼此安好活着,仅此而已。我会想,在脸书尚未问世的年代,也许我们就写信,手迹牵起的情谊能否有更强大的生命力,不被距离杀死?脸书真的是好东西吗?九零年代以前的人怎麽活?

然而佑廷在我不经意的某个时刻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带着那些被我遗忘的过往,和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年迈的祖母需要有人照顾,因此他和母亲搬回来,但是佑廷变了。

不知是好是坏,我不知所措。

他变得很有主见、很有想法,他对我的依赖不如以往。台北的生活确实让他独立了,我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那为什麽我觉得难过、遗憾、甚至一丝嫉妒,莫非过去我都自认高人一等吗?就连对他也是?

「我觉得是因为他保有你的过去,你不希望自己的过去变质,就好像我们珍藏老照片,小心保护,它们的价值不在实用,它们是过去某个时刻的冷冻切片。」云甯说。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无法接受在他出现那刻,所有回到过去相处模式的可能性都没了,重逢的想像都被抹杀,一个我不再熟悉的简佑廷就这麽忽然现身。在他眼里,我是怎麽样的一个存在?」

「你可以问他问个清楚。」

「我不要。」

那天当我们各自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正如云甯说的,是时候抛下所有玩乐来冲刺,距离学测大约还有一百天,不过,事实上我们从暑假就开始往自习室跑了。

虽然我们学校的自习室很大,不怕客满,但由於我的固执——我在自习室有地域性,坐不到靠窗、长桌最外侧那位子,无论如何也读不下书——每当放学钟声一响,脚程最快的佑廷总要和觊觎我们的地盘的肖想之徒赛跑。但他从来都能保住那三个位子,三个位子因此是我们专属,他一定跑得很卖力吧?

「睡美人,起床罗!」佑廷轻晃对坐桌子另一侧的云甯。我坐在他的左边,他是倒数第二个位子,我是最後一个。「十五分钟到了,现在是七点四十五。」

她抬起埋在交叠双臂中的头,额头泛红,坐直了身子发愣。

「去洗把脸吧。」我轻轻地说,尽可能温柔自己的声音。

「好。」她眯着眼笑,露出甜美满足的笑容,大概是表示有睡饱。

今天自习室里学生相对较少,她离席前往洗手间时我才注意到她身後那张空虚的长桌只并肩坐了一对男女。男生戴着普通黑框眼镜、穿着普通的体育服、拥有普通的身高、塑胶手环也是;女生没有近视,因为她没戴眼镜,感觉起来也不是会戴隐形眼镜的人,普通的身高、普通的制服、普通的电子表......俩人看起来都挺朴素的。她拔出其中一边耳机,认真专注地听男生讲解桌上那张被包围在一本本教科书中央的考卷,我猜是数学考卷。

「你认识吗?」我有点被吓到,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别过头去。

「那个男生,是管乐社长。」我继续看书,在历史复习讲义上找到方才用蜡笔画到一半的重点。「没有很熟,只是一面之交。」

「那女生呢?」佑廷紧接着又问。

「不认识,他女朋友吧。」我瞥向窗子,由於光线角度问题,只能看见自己的镜像:我看起来气色不赖。

推开自习室笨重的厚门,呼吸到显然不同的空气,闷燠转而凉爽,汗臭味变成桂花香,仰首观月,原本朝校门口公车站牌走去的双脚不由自主慢了下来,终至停驻。醒了,我的一天开始於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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