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爹,你昨晚到底怎麽了?」
琴室里,项豫正在帮秦逸生调琴音保养,四周围摆了好几台珍藏的琴。秦逸生盘坐在琴几前,垂头丧气、仪容凌乱,他没有回答项豫的问题。
项豫昨晚一直坐在秦府门口发呆,才终於等到秦逸生摇摇晃晃下马车回来。秦逸生满身酒味,而且还哭哭啼啼。项豫搀扶他回房时怎麽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听他不断低吼「耻辱啊!」,当然项豫不明其义。他把秦逸生交给一直在房里等候的杨氏,然後回到自己卧房,带着担忧入睡。
见秦逸生沉默无语,项豫继续手边工作,没有再追问,但他时不时会朝秦逸生投射担心目光——秦逸生如此消沉、眼里却又带着股怒意模样确实非比寻常。
外头隐约传来筝乐,此时秦筝音正在庭院练习,不过对项豫来说这股音量足以形成干扰。他眉头一皱,将琴挪到耳边,仔细听琴弦所发出的声音好加以调音。
忽然、先是清脆响亮的「啪!」一声,接着传来秦筝音的惨叫。
项豫「噗」的一声喷笑,但旋即忍住,并静静等候着。不一会儿,琴室格子门「唰!」一声被粗鲁拉开,秦筝音出现在门口。
十五岁的秦筝音长得高挑清瘦。她越来越会打扮,从发饰、妆容到衣着,无一处没有精心思考装扮过。开门的那一瞬间,项豫感到自己心窝缩紧,但随即被她的哭喊声给破坏心情。
「爹、项豫哥哥,我的筝弦断了。」
秦逸生听见女儿声音稍微抬起了头,然後两手抹抹脸又垂了下去;项豫则开口道:「怎麽老断弦?你就竟是在弹筝,还是拆筝?」
「我才断第二次好吗?」秦筝音鼓起腮帮子不满抗议。她跪了下来,用狗爬姿势活泼地爬过琴室,茜色罗裙摩擦木板发出窸窣声。她来到项豫面前,露出灿烂笑容。「嘿嘿,项豫哥哥,再帮我修。」
项豫觉得自己是被秦筝音给抓到了把柄,他费了一把劲才压抑住自己的心情。「没看我正忙着?你陪爹去。」
秦筝音这才发现秦逸生不对劲,转了个姿势爬到他身边。「爹不舒服吗?昨天喝太多还没酒醒?我让奶娘帮你再煮一碗醒酒汤。」
秦逸生坐直身子,伸手摸摸女儿的头,沙哑道:「乖丫头,爹没事。你娘呢?没跟着娘练筝?」
「唔,爹都没在听筝音讲话。」秦筝音再次鼓起腮帮子。「娘在做手工,筝音自己练筝,但筝弦自己突然就断了。」她重复解释。
「断了?」秦逸生打了个大呵欠。「项豫啊,去帮筝音看一下。」
「库房里已经没有筝弦了,现在无法帮她修。」项豫放下手上调好音的琴,拿起另一把。
「你帮忙去买筝弦吧。」
「我待会还要帮这些琴上漆,爹。」项豫比了比周围的琴。
秦逸生微微一笑。「好儿子,爹真的没事,不需要留在这陪我。你去帮筝音买弦,顺便帮我买琴轸。」
项豫轻声叹气地放下琴,站了起来。
「爹,那你好好休息,筝音陪项豫哥哥去。」秦筝音撒娇地说完,也站起来走到项豫身旁。两人脚才跨出门口,秦逸生在身後叮嘱:「项豫啊,筝音就麻烦你照顾了。」
项豫转过头来,秦逸生仍微笑着,他点点头。秦筝音开朗的嘻嘻笑,跟着项豫一起出门。
*
「怎麽一跟我出来就闷闷不乐?」项豫斜眼瞪身边人。秦筝音一离开秦府,一路上都面色凝重低头不语。
「项豫哥哥,我的筝弦又断了。」
「我们这会不是要去买弦吗?」项豫锐利看着她。「你想说什麽?」
「这次断了两根弦。」秦筝音语气虽然平静,但项豫看得出她眼里的不安。「上次断一根,娘隔天就生大病,差点就归西了,且身子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康复。这次断两根……哎哟!」
项豫握拳用了点力道垂了秦筝音头顶,惹得她大叫一声。
「脑袋尽装些有的没的。你是奇闻异志读太多吗?」
秦筝音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嗯,希望云师傅那有上等好货。」
拐过一条热闹大街几步,他们便钻进一间没有招牌、门口堆满各种长条形木头的店家。一踏进去,木头香随之扑鼻而来,令他们两人顿时神清气爽。
「哎呀呀!瞧这谁来了?秦府的大少爷啊。」一位身穿灰色上衣、棕色背心的白发白须老头走出来。「唷,筝音姑娘也一起来了。哎呀,大小姐越来越漂亮,秦逸生到底给你许人了没啊?」
「云师傅别老这样夸张。」项豫不满说;秦筝音开心地打招呼。
云师傅是京城里的一位有名的制琴师,秦府的乐器材料都是跟他买。项豫告诉他要购买的内容物,云师傅便转身拉开旁边的抽屉柜。
「对了,这儿上个月才进一批上等木头,已经制作几张琴出来啦。老朽来试弹几把琴,你来猜是哪种木头做的。」云师傅嘻笑顽皮道。
「不要。」
「你全部猜出来,所有材料今天都免钱。」
秦筝音在一边捧腹笑得东倒西歪;项豫一听到免钱,哼了一声便陪云师傅玩起游戏。他灵敏的听觉分辨出每种木头所发出的音色差异,最後顺利过关。云师傅哈哈大笑满意拍手,让他们各抱了一大包的琴筝材料离开。
任务完成後,两人朝秦府方向走回去。一路上项豫任由秦筝音抓着自己东逛西看,一下买吃的、一下买胭脂花粉的,好不忙碌。到最後秦筝音手上的乐器材料变成项豫拿,她则拿自己买的东西。
「项豫哥哥,快看!好可爱的木偶。」秦筝音在一个童玩摊贩前转过身对项豫兴奋喊着,丝毫没注意到她身後有一大批人马逐渐靠近。
「小心点,别被撞着了。」项豫腾出一只手将秦筝音往自己拉近。一群官兵手执武器、骑着马匹经过,各个一脸严肃。
「哎哟,这是发生啥事啦?」卖童玩的老翁困惑对着他们说。
等大批人马离去後,秦筝音再次把注意力放回木偶上,并与老翁攀谈起来;项豫则是望着队伍离去的方向,心里莫名地忐忑不安。
街上才平静没多久,一批大阵仗又出现。带头的官兵高声喊着让开,路人们再一次退避三舍。
项豫将秦筝音档在身後保护着,目光严肃。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下,一对官兵经过项豫面前,那一刹那他们的交谈传入他耳中:「包围秦府有需要动用这麽多人马?」
秦府?哪个秦府?这附近称得上府的秦府也只有一家……
「啊,好痛!」身後秦筝音惨叫一声,项豫连忙放开她的手。
「怎麽啦?项豫哥哥脸色好凝重。」
「我们赶快回家。」项豫不由分说拉起秦筝音狂奔起来。
忽略秦筝音的呼喊,也无视跑到半路掉落的琴用材料,项豫急切跑着,暗暗祈祷是他误会官兵的耳语意思。
「项公子!秦姑娘!」
是云师傅的声音。两人停下脚步回头,见云师傅骑着他自己的老马儿,奋力赶上他们。
「别回家去,现在那里很危险!」
「发生什麽事了?」秦筝音首次露出紧张表情。
「现在官兵差不多是把秦府都堵死啦!他们要逮秦逸生,你们什麽忙都帮不上,快点去躲起来。」
「什麽?捉爹?爹做了什麽?」
云师傅正要回答,被项豫打断:「云师傅,借我你的马!」
「刚刚没在听老朽说吗?你这孩子……」云师傅皱起他的白花花眉毛。
「我们会小心的。」
云师傅轻声叹息,考虑了片刻便下了马。项豫与秦筝音连忙跳上马匹,老马儿在项豫的指挥下全速朝秦府奔去。
果然有大批官兵把秦府包得水泄不通。两人跳下马,混进围观的人群里。他们透过人群缝隙,看见秦府上下所有人被铐上刑具、一个个列队被推着往前。秦逸生与杨氏走在最後面,两人被重兵把守。
秦筝音看到此景象腿一软,项豫及时拉住才没让她跌坐在地。
「宅院还有其他人吗?」负责逮人的巡司大声问。
「禀大人,没有。」
「秦逸生不是有儿女?」
「全都搜过了,确定没有其他人,属下带另一批人去附近搜寻。」
「好!时辰紧迫,至少逮到秦逸生了。走!」
队伍浩浩荡荡前进,秦筝音忍不住脱口而喊:「爹、娘……唔!」
项豫机警摀住秦筝音的嘴,并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衣,套在秦筝音的头上。他观察了周围围观民众,确认大家注意力都放在囚犯队伍上,这才牵起秦筝音迅速离开现场。
至人烟稀少之处,他掀开秦筝音头上那件自己的外衣,严肃地对已经吓傻的她说道:「等会儿你到云师傅那儿去避难。云师傅对我们很好,不会出卖我们。我去探查情况,想办法把爹娘救出来。」
「不!」秦筝音立刻两手抓住项豫手臂。「我会怕,别丢下我。」
「官兵可能会认出你啊!连你都出事了怎麽办?」项豫忍不住提高音量。
见秦筝音眼眶泛泪,项豫心烦意乱转过身。片刻,他再度转回来面对她,只说道:「跟紧了,不要走丢。」
项豫再次替她盖上外衣;秦筝音遵照约定的紧握着他的手,项豫引领她钻着无人经过的小巷弄,没多久便跟上了囚犯队伍。他们暂时躲在墙角暗处观察着。
「我们要怎麽救爹娘他们?劫狱吗?」他听得出秦筝音的嗓音在强装镇定。
「真要劫狱,你不准进去。」
「那好,我替项豫哥哥在外面把风。」
「晚上你给我到云师傅家去!」
「快跟上,爹娘他们走远了。」
两人再次躲回小巷弄内。只是项豫越跑心越不安,这方向……
等再次跟上囚犯队伍时,他们发现自己来到皇宫西边附近的刑场。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又突然。
秦府上下一人一位刽子手站在身後,刑官一声令下所有的刽子手一致将犯人压倒跪地,下一刻全部人头落地、血柱冲天。
项豫梦游般似地愣愣看着秦逸生地上那张给予他无数次温暖的柔和、又有些忧郁面孔。
冷风肃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