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傅将军稍稍低头,不着痕迹朝后退了那么一退。太近了,近得他险些晃神。
幼犬同那卖狗贩子被随同而来的士兵拿下。
一主一仆倒不骄不躁,信步而来,朝傅以渐握拳抱掌,见面之礼依旧行得古怪,惹樊初泱一个侧目。
之前过招,势均力敌说不上,这铁甲护卫若是晚来一步,指不定她会被生生擒下,那面子可就跌惨了。
“以渐兄,依我之见——”那主子面容飒爽,不拿自己当外人似的凑过来,手中剑柄磕了磕地面,欲要来一通长篇大论。
傅以渐摆手止住,唤来下属,“送两位小姐回府。”又示意那主子佩戴好剑,移步说话。
全程无个笑脸,甚至隐有威严压人,气氛微肃。
走离了几脚路,断断续续的,听那主子抱怨,傅遇致你别装作不认识我啊。
这头被人护送,樊初泱也是个事不临头不知急的个性,还有闲空反省自己一招一式哪出了漏洞,落了那人一下风。
半晌,见无人应答,怪不自在,才注意陶陶,“吓着了?”
陶陶手倚沉木小桌,摆头,哪那么容易吓着。
“没猜错,那一主一仆应是西北外疆的戎族,身份不低,我瞧见那主子衣裳绣有老鹰图腾。你比我更清楚哪个部落衣上绣鹰。”
“我又不怕他……”语气还是露了点虚,她确实不怕,但要因此被那人在天子朝堂前随口一提,传去府中,不需几时,她娘又得拿棍棒将她揍进院内,大半月出不了门。
唉,不愿细思。一抬眼,“你又白看我笑话。”她指着陶陶忿忿道。
陶陶掩唇,弯了一双眸,“别人没这般无聊。那只幼犬来路不明,犬种特殊,这才是他们会操心的。”
两人乘了同辆马车,先去樊府,容樊小姐快些回府,提前给樊夫人灌点迷魂汤。
正月十五的日子,正是市井繁荣复苏时。樊府至陶府这一路,挤挤攘攘的,见生意兴隆,买卖热闹。
路边还有小孩童紧紧巴住大人的腿脚,死活不肯走,嘴里边哭哭吵吵硬是要买那块金灿灿的麦芽糖,那支五彩小泥人儿。
陶陶掀起一角窗帘,观看这方天地,丝毫舍不得挪开视线。
刚开了年,天还是料峭的冷。钻入轿内的朔风一丝一缕,穿发撩眉。然而,心却微温。
只需一点点人情暖意,她便足以受用。
过了两道街,人烟气淡了些,便知陶府近了。官员府邸总是如此,修缮得越是清静远离人烟,便觉得门庭越发高高在上,平常人瞻仰不得。
其实不过一个沽名钓誉。
前头马低声嘶鸣,猝不及防刹了一蹄子。
马夫手熟,三两下稳住,敦厚的嗓音隔着门帘子传来,“小姐,是傅将军。”
若有人仔仔细细端详,会发觉车内小姐指尖不自觉一颤。
丫鬟替陶陶打起帘子。
黑峻的马,肃穆的人。一人一马,似乎硬生生闯进她的世间,要这世间的黑多上一层墨,要这世间的白多染一抹霜。
明明如此黑白分明,却莫名生出姹紫嫣红之心境。
黑马之上的人,垂眸望来,眼神是温凉的,专注的,瞧她平静的面容瞧得十足认真。
陶陶别过脸,佯装礼数般,“将军有事?”
傅以渐盯她又是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随后摆出兄长辈的谱。
“事关适才那犬,叮嘱几句。”说时,还松了缰绳,起身下马。
陶陶无缘由一慌,连忙出声制止,“你说便是,我这里听得到。”
人已下马,马眼澄澈,一片盈盈水光,同它主人的目光一齐朝陶陶望来,不知谁更无辜。
“招招……”马主人狡猾,会说话,三分无奈的语气,满是妥协。周围是陶府的下人,是傅将军的下属,皆低头不语,似乎不存在般,可几个人大喇喇围着他俩,个个在陶陶看来,都支起耳朵,瞧动静。
这番情景下,不恼也赧,悄摸红了耳垂。
她该生怒,质问这近而立之年的人,怎么出尔反尔,又跑过来招惹自己。
可傅以渐正经八百得,同她解释,那异族主仆乃属西北势高权重的鹰氐,游牧为生,当初歼灭戎狄,出过力,提供不少地域情报。
敌破后,鹰氐向铎朝自认为臣,每年交税纳贡。几年前,贡品便有一批纯种獒,朝廷特拨一块地,半散养在郊外,却不知为何獒犬血统竟然流落民间,又好死不赖被鹰氐少主撞见。
陶陶明了,“所以,彻查到底?”
“自然。”
“那与我何干?”
傅以渐替她将暖炉拨开了些,再合上炉盖。暖意温润,浸在温柔梦里。
“依你聪慧,应猜出大致。我来是希望你当作不知未闻,瞒下此事。”
陶陶默然,算是应承下了。
“樊初泱那丫头,你替我提点一二。”
陶陶迟疑,犹豫道,“你自己去说不是更好……”
傅以渐摇头一笑,见那暖炉有烟雾微袅,方道,“怎么回事,引不出去吗?”
“嗯……哪里未通吧。”
语落,便瞧他开始动手拆那小方炉,一时愣住。
“你干什么呢?”
“修修看。”
边查看边等小姑娘轻声与他絮絮,却是四下一默。
偏头。小姑娘面色冷清,眉头向中间蹙着,那双眼挪也不挪得盯着他。
“怎么?不信我能修?”
陶陶不懂,“你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能当无事人,自然亲近,好似之前樊府求嫁被拒,两人划清界限是假的,又是拦她路,进来车轿内替她修暖炉。
傅以渐手上动作未停,笑意藏在眉梢。
他道:“你年纪轻倒是从不囿于人与人之间那点糟粕事,偏偏看不清这件。”
他放缓语速,如个教书先生,点拨她,“你与我走得近些,哪怕只是相识一场,以后借我虚名想做些什么,也是百利无害。于你不亏。”
这是教陶陶占他便宜了。
陶陶怪别扭,不愿领情,“可对你没什么好处。”
“得一个笑脸我还不算捞着好处?”他轻轻一笑,颇有几分京都城内高门公子的落拓劲儿。
陶陶失语,想反驳,又觉得脑袋捋不顺。话是不假,她也省得每次遇见他都刻意避开摆冷脸,还能落着个狐假虎威的好处。
可就是哪里别扭不自在,太轻易原谅此前他不顾情面拒绝她吗?可摸良心而言,他没错,是自个高估傅以渐的在意,不自量力企图要这权势将军为她折腰。
遇上傅以渐,她似乎变得拎不清那些现实的东西,明明自诩清透明理。
这般想,便觉得面前这位傅将军忒奇怪,“我一小门小户的落魄小姐,我的笑脸值当什么?”
傅以渐收了笑,颇有几分不怒自威,很是认真同她道,“人若妄自菲薄,便是轻贱自己,你一个活生生的这般好的小姑娘,断不能轻看自己。”
活这么大,好像还真没人如此认真严肃告诉她,莫轻看自己,你是这样好。
陶陶彻底安静下来,双手端端正正交叉放置腿膝上,弯下点腰去注意傅以渐的动作。
轿内静谧犹如院落幽道,马嘴低低一声喷息,夹杂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傅以渐指那出烟口给身边姑娘瞧,转头,见那姑娘黑溜溜的发顶,下折的眼睫,小而尖窄的鼻端。
她凑过来,傅以渐惚惚间生出错觉。没有家国战事,戎狄不再,方寸之地,唯留下了她。
也真是诡异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