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多久，李郁翔就和许毅晟一起走了过来，两人见到我时不约而同愣了愣，李郁翔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在。
对着许毅晟笑了笑，我说：「我有话跟李郁翔说。」
「又有话说？」许毅晟挑了挑眉，故意露出个暧昧的笑，「你们两个该不会——」
「滚回教室去吧你！」我笑着朝他虚踢了一脚。
他笑着躲开，转头对李郁翔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啊」，就朝着楼梯走了上去，离开前，还不忘又对我们说几句调侃的话，期间，李郁翔一直沉着一张脸不去理他，我则笑骂着要他快走。
好不容易许毅晟走了，我歛了笑，侧头盯着李郁翔看，「你是谁？」
李郁翔扯了扯嘴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我没开口，只盯着他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了我过去就读的国小的名字，我有些讶异这个名字会从他口中说出来，那毕竟不是在这个城市的学校，如果不是他也曾在那里就读，他是不可能会知道的，可我当真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似乎看出了我还是没有想起他，他再次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二年四班，李郁翔。」
这简单的七个字就像是一串咒语一般输进我脑海中，某个画面就这麽突然跳了出来。
画面中是个矮胖男孩，他站在讲台上，小声地说出自己以前的班级和他的名字，他的眼里有着畏惧，而除了那七个字，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无论老师怎麽引导他，他都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那年九月，我升国小三年级。
隔年八月，妈过世。
在来不及遮掩下，我的「不可能」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而李郁翔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你没想错，就是我。」他嘴角的那抹讽刺越发明显，「那个矮胖丑而且不肯多说任何字的李郁翔。」
记忆里，确实是有过这麽一个李郁翔，因为胖又不怎麽说话的缘故，总是被班上同学排挤，我虽然没像班上其他同学一样排挤他，但我本来就不是话多的小孩，是不是真的跟他相处过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过，记忆里的这个李郁翔，确实是知道我一直隐藏的这个秘密，只因为他曾无意中听见我和老师的对话，却在听完後来不及离开现场被我发现。
之所以对他毫无印象，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不希望有同学知晓这件事情吧，所以在我转学以後，我很乾脆地遗忘他。
没想到，绕了一大圈，他还是回到我身边。
大概是见我稍微理清了思绪，他苦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那之後我也没跟你提起过，只远远避开你，後来再遇见你，知道你不记得我了，我也乐得跟你装傻，可是今天——」
「不要说。」打断李郁翔的话，我几乎要上前摀住他的嘴巴，只因为我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几个字。「不要说出来。」
脑海中有那麽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这麽跳了出来。
尽管我是那麽希望不要有同班同学知道妈的事情，却还是没能好好地守住这个秘密。升国三那年，我曾无意间让一位感情不错的朋友知晓这件事情，抱持着对她的信任，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和一个人谈论妈的事情，她却打破了我对她的信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另外一群朋友，一群人就在私下里偷偷嘲笑、批评我。
很幼稚，也很没道理，但再幼稚、再没道里的事情，还是有人会去做。
这麽忍受了仅剩的一年，我在国三基测後选择了跟班上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高中，彻底和那群人拉开距离。
可是，我好不容易重新守住的秘密，如今又有人要来揭破了。
「彩琳——」
「李郁翔。」再一次打断他，我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字认真地对他说：「你如果说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然後我看见他脸上再一次浮现受伤的神情。
气氛顿时有些压抑且尴尬。
不想继续待在这种氛围下，我轻咬了下下唇，最终还是没把到嘴边的那句「抱歉」说出口，而是直接转过身打算回教室。
可我才刚踏出步伐，李郁翔突如其来的问话就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甚至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问：「你就这麽讨厌我？」
我无法回答。
如果是国小那时候，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候，我和他基本上没有接触，我不排斥他，但也没有跟他当朋友的意思，在我转学以後，我跟他更是一点交集也没有；如果说是高一那年认识他直到现在，我一点也不讨厌他，甚至我是很喜欢他这个朋友的，我们有一样热爱音乐的心，也有一起追求音乐的执着。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
不讨厌自然是不讨厌的，可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在面对一个知道我不愿他人知道的秘密的人面前，我不知道我怎麽做才是自然，不知道怎麽样定位他在我心里的姿态才最正确。
「为什麽不回答我？」李郁翔走到我面前，我微仰头看着比我略高一些的他，清楚瞧见他脸上的愤怒，可我却不明白他为什麽愤怒。
应该愤怒的人是我才对呀。
我抿紧双唇，毫不畏惧地凝视着他。
也许是见我没回答他的意思，他怒声道：「那年听见那件事情难道是我自愿的？那之後我有说出来吗？没有，一次也没有！我也没有因此就缠上你，依然和你保持陌生的关系，再说了，你後来不也转学走了？我们之间认真说起来一点交集也没有，你到底为什麽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
「别再说谎了。」李郁翔看起来正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年在看见我听见你家事情时，你眼中显露的厌恶，还有刚才知道我就是那年那个人的时候，你眼里不自觉浮现的反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是吗？原来我的所有情绪就这麽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而我竟还不自觉。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看他这样，我反而无比的冷静，所以我依旧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他。
「从一开始认识你时你就是这样，这麽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总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明明心里很厌恶表面上却还是装出很喜欢，一副虚假的样子，这样活着你很开心吗？你不累吗？」
我不累吗？我怎麽可能不累？可是，就算累得要死，我也无法忍受有人直接将这些话说出口。
「你懂什麽？」始终不曾真正生气过的我，还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伪装被揭穿而感到愤怒。
「怎麽？」李郁翔居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一副得意的模样让我心里的反感加深许多。「被我说中所以生气了？」
实在不愿意见他继续得意，偏偏我又不习惯和人吵架，所以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下怒气後，开口问道：「所以你讨厌我是不是？」
大概完全没料到我会这麽快收住情绪，而且还反问了他这麽一句话，李郁翔的笑僵在嘴边，愣愣地望着我，嘴唇微颤，「我不是——」
不给他说完的机会，我像他刚才打断我一般打断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所以其实是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介意我讨不讨厌你是不是？」
我望着他僵硬的神情，整个人渐渐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我是虚假，有很多事情我就算再不开心也只能笑着接受，你如果因为这样讨厌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没必要因为你的讨厌就改变这样的自己。」
「我是什麽样的我，跟你没有关系。」
「彩琳——」
我再一次打断李郁翔，接下去说：「我不讨厌你，从一开始就没讨厌过你，就算你在无意间听见……我妈去世的事情，我也没理由就这样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自己，讨厌自己的不小心，讨厌自己的胆小。」
李郁翔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可是李郁翔，既然我已经认不出你了，你为什麽还要来认出我？我们以前那样不好吗？就那样装作什麽都不知道，难道不好吗？」我放缓了语气，却在无意间让自己的语气染上悲伤。
「因为你看起来很悲伤，就像那年那样。」李郁翔终於说出一串完整的话，这一次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知道今天是你妈的忌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忘记，你离开後那几年，每到今天我都在想，当初那个总是笑着的女孩是怎麽度过这些日子的？是不是还是勉强自己隐藏悲伤、努力笑着？」
我静静地望着他，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悲伤。
只是他，为什麽要悲伤？
「我承认我刚才话说得急了些，也很伤人，对不起，可是我也没有讨厌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而不是总是隐忍着。」李郁翔闭上了眼，像是在回忆些什麽。「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怀念那件事情以前你脸上那些灿烂的笑容，那麽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件事情以後，它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你脸上过了。」
「你还是在笑，可是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的那种笑了。」
李郁翔缓缓睁开眼，眼底有着清晰的悲伤。
「因为我再也不能够那麽笑了。」
他望着我，不发一语。
「我再也不能够那麽笑了。」我轻声说着，扯出抹掺杂苦涩的笑，「那个笑容，太像我妈了。」
话说完，我迳自转过身，走上楼梯。李郁翔没有追上来，而我也没有回头去看他是什麽表情，因为就在我走上楼梯以後，在转角处，我看见了方宇爵，他愣愣地望着我，眼底有着错愕，而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又是一个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