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花无寒在游艇里留宿;花显柔陪伴在侧。星空下,她们没有再就花无寒与楚湮的恋情讨论下去,而是说着儿时的事,笑着哭着,在回忆中睡了。
翌日醒来,花无寒觉得头很重;不因为喝醉,而是烦心事让脑袋积聚太多负能量所致。她给楚湮发了一个短讯,说是家里有点事,今天就不到她家里去。楚湮很快回覆,着她不用担心其他,好好处理家里事为重,也叮嘱她要抽空休息。没想到不过是个随口说说的藉口转瞬成为事实;花显柔上前告知,她的爷爷下达了命令让二人立即回家。
她再自我,花家老太爷下达的命令她还是得听;事情出现於这个时候,恐怕她也没有逃避的可能。在花显柔的陪同下,她来到久违了的花家大宅,见着一众长辈在席,包括坐在其专属座位上、高高在上的爷爷。
「无寒。」先说话的是其伯父,花显柔的父亲,一个稳重的男人。他顿了顿,脸色有点尴尬,「外面的人说你...说你跟一个瘫的女人搞在一起。这...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该煨罗!」另一头的叔婶顿起了一副讶毕不已的脸,睁圆了眼说,「搞女人还不够,还搞个瘫的?」
「晓辉那孩子的事,叫你检讨是让你想想怎麽做女人,不是叫你去搞女人!」叔叔也插话,脸上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看你现在搞出个大头佛来,把花家的脸面都丢清了!」
「无寒还小,不懂事。」伯母蹙了蹙眉,看向叔叔,才又看向冷笑了一声的花无寒,「无寒。你和那个女人不是认真的,对吧?」
花无寒没有回应他们任何一人,也没看他们一眼。从步进这大宅里来的一刻开始,她的视线都只放在那个坐在最尊贵位置上的人上。而那个人一直铁着脸,喝着茶,没有给她一个眼光,彷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待花家其他人都开了口,都没让花无寒哼一声,花家老太爷放下茶杯,大宅内变突然安静了下来。
「回花氏,还是与那女人分了,你自己选。」
花老太爷开口便只冷冷地说了这麽一句,让其他人都讶异非常。花无寒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了半分,然後便皱着眉,抑压着怒气。
「我的人生,为什麽要听你的?」
「因为我可以让你的人生与你对着干。」花老太爷气定神闲地回答,喝着茶,花尽了时间让花无寒内心纠结万分,才续道,「你从小就聪明,用不着我多说。」
花无寒的脑海一刹那被强光闪白,灵魂被带往了别处。
她的爷爷很执着於花家的颜面,但比之更让他执着的是花氏能否延续下去;他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从来都清晰不已,就是她回归家族集团,那管当中有多少权位斗争。为达目的,他可以不管外边怎麽评论花无寒的感情事;花家子孙的枕边人是谁,对花老太爷来说从来不重要。
到头来,他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再次面对同一道题。
她想起了楚湮,那个因为追梦而赔上一切的女人。追梦,怎可能没有痛,没有伤?但追梦,到头来又让她得到了什麽?即使让人们深深记住了飞在天上的仙子,又有谁认识那个断了翅膀的?她为了所谓的追梦而把自己弄残了,也把深爱的女人放走了;值得吗?
「你为什麽要逼我?」
花无寒不禁在抖。那是她不曾有过的反应。即使当初与爷爷对抗,情愿自己挪动父母留给她的钱和到外边打工也要攻读设计,也没让她有这样的反应。花显柔不禁走到她的身边,抓紧她的双臂来给予她无声的支持,但也无甚效用。
「难道你就嫌外面的人欺负我欺负得不够,还要掺一脚吗?」
「难道你认为家人就没有权利为难你了?」花老爷倒还是一派悠然,拉出一抺冷笑,「难道家人就该处处迁就你、容忍你、保护你了?无论你做什麽,都要无条件地支持你,把其他人的利益都抛到一旁才是天经地义?家人,就不能谈金钱利益了?」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钱!」
「就是为了钱?」花老爷狠力地把茶杯拍在桌上,继而以最凌厉的眼神看着这不争气的外孙女。「你要追求你的理想,好,那就自然要付出。你今天在怨恨我逼迫你,不过是因为你没受过苦,没付出过。你以为你跟家里不联系,自力更生,熬到今时今日就很有骨气吗?要不是你死鬼老爸留了钱给你,你能做得这麽决绝吗?你有试过真的捱穷吗?」
「爸...」伯父的一丝恻隐闪现,却很快被花老太爷的一抬手挥去。
「花无寒。别把自己想得那麽清高。生在花家是你走运,一辈子都用不着忧柴忧米,没人等着你拿钱回来养家,能容许你在外面追求你的什麽梦想。你今天这麽怨恨我,就是因为这次说的不单单是钱。我老实跟你说,你跟什麽人混在一起,我不在乎;如果你答应回花氏,我也不介意把你的女人也养着,还会谢谢她替我解决了这道难题,我在生的一天都会让花家上下对她恭恭敬敬的。但就由不得你两者兼得!」
「爸。这怎麽行?」叔叔有点怒忿地道。花老太爷却是连瞥他一眼也省了。
「至少你现在还是有选择的。理想,还是爱情,随你。」
花无寒没有回应,一旋脚跟便拂袖离去。没人阻止,也没有追出去,谁都知道她逃避得了一时,却逃避不了一辈子。
她从花家大宅徒步走下山,漫无目的地走着,反覆想着爷爷说的话。然後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她为了设计这条路做过的事,有汗有泪也有笑,通通像是发生於昨日,至今历历在目。接着,她想到楚湮,想起和她在行政大楼的首次见面,想起一起坐的士的事,想起这一路以来的每一个共有时刻。
不自觉走到一处假日行人区,听到了音乐;向着音乐的方向走,音乐声也逐渐增大,她来到一堆人群之间。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封锁了的道路一旁,弹着结他,唱着歌,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她的外表像个小男生,声音却是婉柔不已,带着少女般的羞涩。小城的街头音乐人中,她大概属於少数以娇滴声线突围的一位。
花无寒站在人群中聆听着,心开始平静了下来。然後,她趁着女孩从结他箱里找着什麽时上前去,询问她可能为她弹奏一曲。女孩有一刻的愣着,然後微笑,点了点头,说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首歌。
飞天仙子专属的旋律随随以最简朴的结他声响起,本是原始如猛兽求爱、带着强烈慾望的歌词,在女孩的声音中变得柔情似水,带着䧳性独有的敏感,一丝断断续续的眷恋,一丝凄美的包容。没有征服,却溶掉了人心。
女孩的歌声,让花无寒哭了。
她快步走到海边,使尽了力地大喊;大海把她的叫声通通吸掉,却不给予一声回应。浪涛声像是在嘲笑她,讽刺她的懦弱。一个没敢犠牲的人,是谈不上追求理想的;一个不能豁出去爱的人,是不值得被爱的。大海如是说。
来到楚湮的家门前,她的心便又乱成一团,连按门铃的勇气也没有。反倒是楚湮听到了脚步声,却迟迟未闻门铃声,打开门发现自己喜欢的人正一脸哀愁地站着,才把她迎了进来,安置在沙发上。甫把身体挪到她旁边,楚湮便被花无寒拥着;那力度,显然揉进了不少的挣扎。
她没有问及花无寒经历过的事;花无寒亦没有相告。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和见步行步。
晚上,她们在床上缠绵。早上才做了复健,楚湮身心都累透,但考虑到花无寒的心情低落,她不想让她记起自己忘了复健的事,便没有提及,也好好地满足了花无寒比平日要盛的肉慾。完事後,她躺在床上,几乎下一刻便要睡去,未料花无寒却俯伏到她的身上,似乎有点意犹未尽。
「无寒...」花无寒热烈地吻着她,下身在她那双无知觉的腿上撕磨。楚湮只能搂着她的脖子,努力回应她的吻。「...我有点...有点累了...」
「湮湮。」她吻在楚湮的脖子上,不住喘着气,「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快乐。」
「没关系的。无寒。我只要想着你,就已经很快乐。」
「怎麽会没关系?」花无寒突然大喊,然後坐了在床上,双手抱胸,「没高潮,还算什麽做爱?我就是那麽差劲!我就是不配做人的女朋友!我就是比不上董衍曼!」
她知道那是对楚湮很不公平的指控,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她很在意自己对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一无所知,对情事更是怎麽看色情片子也无法掌握个透彻。她们之间仅有的数度缠绵都是由楚湮主导,其床上技术丝毫不受制於她的伤残,让花无寒享受了她不曾有过的欲仙欲死;但反过来,花无寒却无从让楚湮有同样的满足。
她自然明白楚湮本来就是同性恋者,与董衍曼相恋时亦有性生活,在这方面经验自然较多,自己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她没有想要当强势的一方,自知连前男友也无法满足,更惶论懂得如何撩拨下身没有知觉的楚湮。
她不过是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感觉无助、纠结,需要把情绪都发泄出来。床事,说到底不过是导火线。
花老太爷给她的难题,她无从回答;当年能在理想和家庭之间轻易作出抉择的她,今天却无法在理想和爱情之间取舍。她企图想出能封住他人咀巴的方法,让不相干的人撒手不管,却徒然。她没经历过一段她很想要维护的感情,也没经历过一件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事;这让她感觉很无力、很受挫。
楚湮努力拉起身体,从後拥着花无寒。
「无寒。」她轻吻花无寒的脸,平静地说,「我的下半身瘫了後,就没做过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样才会快乐。」
「但是...」花无寒想要咆吼,但又一刻冷静了下来,转而带点疑惑地问,「你和董衍曼也没...」
「意外之後,复健已经够我们累的了。开初的时候,我经常出事,也根本没想要和她亲密。她照顾我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所以...」
「出事?」花无寒稍稍侧过脸来,一脸茫然地问,「出什麽事?」
「就是...」楚湮拥得她更紧了些,有点尴尬得想要回避,但又觉得在这一刻不好再当鸵鸟。「那个时候我会失禁而不自知。最糟的一次,我把客厅弄脏了,嗅到了臭味才发现,便发自己的脾气,翻了轮椅,整个人就这麽跌躺在自己的...」她叹了一声,才续说,「她又要照顾我的心,又要给我善後,是把她也给累坏了。」
不得不说,花无寒对董衍曼有着很深的嫉妒,却又无从就此说些什麽。她明白,在楚湮心中董衍曼有着难以被取代的地位,她也值得在楚湮心里留下这样的印;她为楚湮付出过的,花无寒怎麽也追赶不上。但那不减她对董衍曼的嫉妒,甚至加重之。有时候她还会幻想,如果董衍曼回头追回楚湮,她可有信心楚湮会选择自己而不是回到董衍曼的身边。
她不曾想过,自己会在一段感情中成了自卑的一方。
「我答应你,我试着去学。」楚湮突然说,把花无寒带了回来,「像我这样的人,连做爱也是得学的。」
「学?怎麽学?」花无寒的脑袋里补上的画面竟然是楚湮与什麽奇怪的人作一对一的教学,让她有点怒。
「我也不知道。」楚湮的脸不禁泛红,并没听出来花无寒口吻里的一丝嬲怒,「我...明天打电话给我的治疗师问问。或者,我也上网搜一下国外的资料。」
花无寒这才清醒过来,转身亲吻楚湮,把她轻放在床上,然後牢牢地看着她。
「对不起,湮湮。我不是想要发你脾气的。我...」
「无寒。」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着说,「你不差劲,我也没有把你跟任何人相比。是因为我,才会有今天我们这样的处境。这本来就是很难的。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抛,好不好?」
花无寒再也忍不住,拥着楚湮便痛哭起来。楚湮则只能轻抚她来安慰,轻叹了一声。
或许因为有所经历,楚湮对这一切冲向她们的负面东西早有预见,也就没有花无寒的那种挣扎;但那不代表她在这些风浪里不受影响。见着花无寒对每件事的反应,她心里有数,也会在心里盘算。现阶段的花无寒是不会知道底线在哪,现实亦容不得她去等,楚湮必须做主导的那个人,清楚界定那底线,在不得已的时候做决定。
哭声中,花无寒给自己做了一个不成决定的决定,就是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计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事发生的话也就日子如常。别人说什麽是别人的事,她只要充耳不闻,便没有担忧的必要。花老太爷要做什麽,就由他去,她是怎也说不出来要与楚湮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