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姓苏,名染尘。」
没有人能够看见马车里的段竞云在听到这个答案之时,究竟是什麽表情,当然也没有人能够猜到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又是半晌的寂静之後,马车里终於有了动静。
李麟德立刻驾轻就熟地为主子打开车门,递手搀扶,一如早年他仍旧寸步不离随侍在主子身边所做的那般一丝不差;兴许,他李麟德天生就是做奴才的命,这些年,他统领宫内诸司,位高权重,发落宫中各司大小事务,很多人看着羡慕,尤其是一些半大不小的小太监们,都说日後的志向就是坐上他的位置。
但是,他却总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随侍在主子身边,凡事亲力亲为,将主子服侍得妥贴舒心,才是令他最感到骄傲踏实的事。
段竞云步下马车,在站定脚步之後,似是听见了骚动,越过李麟德的肩头,侧眸睨了他们後面的马车人龙一眼。
人与车都出乎意料的多,但是,却是出乎意料的没有半点骚动。
不待主子提出疑问,李麟德立刻会意微笑,对於在场有哪些大臣官员,他早就得到手下的报告,悉数知晓,对於一切动静,也都是了若指掌。「多亏了宋侍郎大人镇住场子,侍郎大人交代自家的厮仆,说等爷进门了,他再下车不迟。」
至於为何宋侍郎与仆从的对话,最後传到在场的众家大人耳朵里?
那当然是这位宋侍郎多了个心眼儿,让自家仆从假做无心,却是有意把话给传了出去,给同僚们提个醒,说这大过年的,就算不图个吉利,也最好不要惹火上身。
段竞云恍若未闻般,面色依然浅淡,回头入了「花舍」的大门。
他们一进门,几乎是立刻就成为众人目光焦点。在当中有一个人走出来,是他们的人,先遣而入控制场面,他拱手禀道:「人都在二楼。我们已经控制住大堂的所有人,这段时间,没放半个人上楼,里里外外,前後都看住了,不让楼上的人得到半点风声。」
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挡着不让上楼的人,并非「花舍」的夥计。
得到了他所想见的人就在二楼的答案,段竞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望向通往二楼阶梯的的深眸里,浮动的光芒,有瞬间凝敛。
他缓步拾阶而上,走到了一半,已经可以听见楼上厢房传来喧闹的交谈声。
他在楼梯的半途停下了脚步,似乎在那此起彼落的交谈声当中,听见了一线声嗓,那声嗓,竟与记忆中那人的嗓音……吻合了。
「李麟德……」坐拥天下,日月乾坤尽在掌握之中的帝王,在这一刻,不自主地竟硬是吞了口唾沫,把喉咙都给咽痛了。
「是。」李麟德也跟在主子身後停下脚步,楼上人说话的声音,他自然也是听见了,「公子姓苏,名染尘。」
「我问你这个了吗?」段竞云回过头,挑起眉梢,冷睨着李麟德,沉声道:「都退下吧。你们跟在我身边,太过招摇,都退出去。」
「是。」李麟德拱手领命,带人退身下楼。
段竞云看着他们往後退到楼下大堂,自成一落的守卫待命,在大堂里,同时有许多酒客或站或坐,目光却都是不约而同的往他投视过来,只是在他的眼里,看的却不是这些与他和奉平毫不相关的人。
此刻,在他背後,从二楼门屏之後不时传来的那一线熟悉声嗓,勾住了他的神魂,他竟是无法防备地被勾进了魂梦深处,想起了在那年,就此别过,再也不曾返回的昔年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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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
这些年,段竞云在想过一遍又一遍之後,总会忍不住地想,他与奉平的那一段过往,其实不过是一梦黄梁而已。
骤不及防的,梦被惊醒了,最终,只得了一场空。
那一年,事件的初端,始於八月丹桂飘香之时,只是,谁也料想不到後来的发展演变,竟终至於不可收拾的地步。
从中秋之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还未满二十二岁的帝王段竞云就收到了各地官员所送来的六份诉状。
六份密状所告之人,都是帝王御前宠臣刑书大人元奉平!
而如果诉状里所告之事确实是真千万确的话,那麽,元奉平不只是保不住官职而已,就算是判处抄灭九族之罪都不为过!
因为,元奉平所犯之罪,是弑君谋逆的大罪。
在几份诉状里指证历历,在六年多以前,那时的段竞云仍是皇太弟之时,先帝段竞风崩逝於御驾亲征途中,不是因为病故,而是被下药毒杀,终至不治,提告的几位官员直指,这一切的幕後主使者,就是当年陪着先帝咽下最後一口气的随行军师元奉平。
段竞云在第一时间将递状的六个人都拘到了京城,但是,拘提的人马还未回到京城之前,元刑书为扶新君即位,背弃多年来在帝王之家盛宠不断的恩眷,趁君王亲征随驾之时痛下杀手的风声,已经悄悄地在朝中弥漫开来。
这分明就是蓄谋将人赶尽杀绝,不让段竞云有任何机会回护元奉平,段竞云对於这些人的居心咬牙切齿,却因为根基不稳,莫可奈何。
再加上,这些人若指控的是其它罪名,或许段竞云可以置之不理。
但是,事关前代帝王,也是他嫡亲兄长的性命,於理於情,迟早朝中一向与元奉平不合的诸位大臣,以及在野倡论的大儒们都会逼他做出处置。
而就在这段时日里,因为妻子苏采葛玉体有恙,元奉平告假在府,照顾妻子的起居,多日未曾进宫,看起来像是整个朝廷被有心人端上了火炉,但是,元奉平这块要被扔下锅的主料,倒像是个无事人般,毫不作为。
段竞云就算再清楚元奉平为朝政尽心尽力,对他也是绝对忠心耿耿,但对自己的事情则是从不上心的的性格,也不免气得心急火燎,只差没有怒火攻心。
那火,都是被元奉平的不知好歹给气出来的。
段竞云不承认他的满腹怒火,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
他不会承认,比如,就在不久之前,苏采葛忽然昏迷不醒,太医前往元府为苏采葛诊断之後,发现她继诞下长女元润玉之後,时隔多年,又怀上了第二胎,胎龄一月有余,未足二个月,因为她身子骨原本就不好,气血不畅导致胎息微弱,才会在孕子初期昏倒。
得知妻子再度怀胎需要调理,元奉平不久之後就告假歇朝,此举让段竞云大为光火,心想又不是没有太医调理医治,也不是没有府里的厮仆丫环贴身伺候,用得着你堂堂一个刑书大人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吗?
段竞云不想则已,越想越恨。
尤其,在收到几份密状,事情延烧之後,他不只一次想把元奉平揪到面前,大骂这个聪明了一辈子,却在紧要关头忽然变得蠢笨的家伙,要他好好想清楚,唯有他自个儿好好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才有可能保住元府与妻儿!
然而,最後还是段竞云沉不住气,在重阳之後的一日,下朝之後,带着李麟德私服潜访元府。
段竞云永远记得那一日的湛蓝天空,以及疾骤的狂风,元府门前的丹桂被刮落了一地仍沁着香气的金黄,他翻身下马,大步踏过。
大门口的厮仆一见到他,往里头喊人之前就被他给制止,他将李麟德远远抛在脑後,迳自地往记忆中最熟悉的地方走去,他知道这条路的最终点,会抵达元奉平的书房,同一条路线,在他还是少年皇子时,曾经走过无数次。
自从这座元府宅邸有了女主人之後,他不曾再造访,然而今日再走一遍,才知道,原来这条路一直刻画在他的心里,不曾有半点淡忘。
「臣妇苏采葛参见皇上。」
蓦然一道娇柔的嗓音,自段竞云的背後扬起,戛然止住了他宛入无人之境的步履,在猛然停下脚步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也同时被人在後脑勺上,敲了一记闷棍。
狠狠的生疼。
「免礼。」他略微生硬地顿了一顿,才缓缓回眸,看见苏采葛与她的女儿正置身在精巧雅致的水榭里,与他之间就隔了一个不大的水塘。
落叶纷飞,一阵大风刮过,将水塘吹起了阵阵波纹,将他们几个人的身影,也都一并刮得凌乱了起来。
时值深秋,天还未大冷,苏采葛已经是裹着温暖裘衾,一见就知道是被娇养得十分之好,段竞云连一眼都懒顾,淡得近乎冷漠的目光,从苏采葛的脸上掠过,看向她牵在手边的小女娃,在那个模样明显肖似亲娘的女娃脸蛋上,依稀窥见了一抹神似她亲爹的神韵。
经过那麽多年,段竞云一直以为自己看淡了。
然而,仅仅只是似有若无,浅淡的一抹神似,却已然足以使他的心窝隐隐作痛。
「不是说病得下不了榻了吗?」他冷问。
苏采葛低眉顺目,乖巧婉约地浅笑道:「多谢皇上垂询。臣妇有夫君的细心照顾,前两日已经见好了,太医昨儿个才过府来诊脉,说臣妇与腹里的孩儿均甚安好。」
「是吗?」段竞云不置可否,听出她的话里有话,付之以冷笑,拂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元奉平的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