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觉醒来，向箫日以为自己会因为宿醉而头痛，不料，整个人却反而通体舒畅。连带着昨天低落的心情都好了很多。只是他不懂为什麽昨天才充好电的手机现在只剩百分之三十的电量，但由於要上班，他也就先准备出门，将充电线带着，到工作室再充电。
一进到工作室，大家纷纷和他道早安。他都一一打了招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一天的工作。早早就来处理事情的许匀生路过，特地看了他两眼，「没宿醉？这麽精神？」
「嗯。没宿醉。反而整个人轻了很多。」他专注地看着电脑萤幕，正在收着电子邮件。她皱起眉，「你昨天是不是在我回去之後大哭特哭了？哭了以後身体会变轻哦。虽然很多人都是哭完就头痛，诶……那也很奇怪……」向箫日侧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看着萤幕回邮件，「是吗。我完全没印象。」
「喝醉就断片的人真好啊。什麽都可以不用记得。」
「这是优点吗？」
「是啊。对我来说是。」她在旁边的公共桌坐下，在自己的纸上写写画画，「对了，突然想跟你说，你现在这样很有魅力。」
「……嗯？」
「这样看我干嘛呢，我说真的啊。伤心起来这麽感性，工作起来又这麽专业，加上你这两年待人随和又一心专注在工作室，一点惆怅情绪都没表现过，我还以为你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呢。」
「学姐也是啊。」
「我不是啊，我不表现在惆怅上，我是表现在暴躁上。暴躁使我的工作有效率。好了，所以我说这件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回去之後，你就是这样有魅力、有能力的男人了，记得有一天去看天灯哦。嘿嘿，你忙吧，我要去跟客户开会了。」
向箫日无奈地微笑。两年了，还是没办法完全习惯这个学姐的作风。他看好电子邮件，叫出自己的行事历，将专案做更新和笔记。他的视线忽然停在某一个星期上，他才想起来，十二月中，他有一个三天的小假期。
他挑起眉，关上行事历的档案，开始进入设计专案的工作。
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间，向箫日才解除了工作状态。他到茶水间去冲了杯绿茶回来，边听着同事们讨论要点什麽外卖，边看手机。他的messenger堆了不少讯息，很多都是台湾的朋友给他发的生日祝福。来到加拿大後，这边的人不大用LINE，他那时也怕触景伤情，便和熟悉的人发讯息，让他们有事找他都改发messenger，而他的LINE已经很久都没打开过了，此刻，他的视线盯着绿色图标，却迟迟没有点下去。还是算了。这样就好。他在心里喃喃了两句，将手机又放回去。刚好，他的同事问了他的午餐，他就一起加入了讨论外卖的行列。
接着便一直忙碌到晚上。这其实就是他在工作室的日常。联络客户、开会、画稿、修稿，偶尔和同事们发发牢骚，吃点东西。他们常常是早出晚归，但大家都很享受自己的工作。
这一天，向箫日晚上九点离开工作室，离开前，许匀生还在改设计稿，他走过去，没来由地问她，「学姐，身体变轻了以後，想的事情也会比较乐观吗？」
「嗯？会吧。」她一时间视线还无法离开萤幕，「不过，与其说乐观，更像是……被拨开了？像云？像这样──」她看向他，举起双手，在眼前向两边分开，模拟了个「拨开」的动作，「就是原本以为天要塌了的事情忽然变得无须计较？」
「嗯，好像是这种感觉。」向箫日听了，点点头。
「那很好嘛。」许匀生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快回去吧，晚上冷着呢。」他听话地打了个招呼，也就离开了工作室。
回程的地铁拥挤，他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听着以前季清在他睡前念的那些文章。从以前到现在都习惯蒐集与他有关的东西，动态也好，录音也好，都成了他这两年低潮期的慰藉。是害怕因为看见、听见他的东西会难过，却也无比怀念，更应该说，宁愿难过，也不想忘记这些。
向箫日眨了眨眼睛，想到了自己那三天的小假期该做些什麽。
他想回去看看。哪怕那时归程已近，哪怕飞行的时间漫长。
他自己的心，他想再去确认一下。
十二月中，他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来到工作室做一些事项叮咛，就要直接出发去机场。有些人以为他这次回了台湾，就不会再过来，拉着他要拥抱，并且表示不舍。他笑着澄清，说自己还要再和他们过一个年才会结束实习，要他们不要提早舍不得。他们转而开始点单，指名他们想念的台湾食物，让向箫日带回来，他一一记下，而後便启程。
回到台湾的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他也没有约人见面，就一个人走过那些他想念的地方。他去了Ｒ大的商学院、图书馆；去了艺大的设计学院、长廊，还去小叶榄仁下坐了一小会儿；去了大一第一次家聚去的网咖；去了傅乃司情有独锺的那家拉面店；去了曾经布满小灯海的河边；去了每年都有的跨年市集，恰好是十二月中，许多棚子都已经搭了起来……他尽可能地把记忆中的地方都走遍，都拍了照，打算回去照着照片画素描，纪录日期。
在待完最後一个地方後，他拍下照片，用191111这个帐号发了这三天唯一的一个动态。
正好结束录音的季清习惯性地看了下手机，刷到新动态时，倏地顿住。他紧紧地盯着那些字句，几分钟後，他也不顾团队要聚餐，匆匆跑出了录音室。
当他下了捷运、跑到那间店时，天已微黑，距离那条动态发布的时间也过了一个小时。他喘着气，匆忙推开店门，进去快速走一圈，没有看见他。
他透过照片的风景找到他之前坐的那个位置，那儿已经换成一对母子。
他走了。
季清缓慢地走到店外，明显还没缓过神来，他的鼻头因为冷风而有些发红，而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嘴里只喃喃道，「向箫日……你也不知道要等等我……」
191111：三天的小假期，来回要花二十几个小时坐飞机，却还是耐着疲倦感，把想看的地方都看过。最後剩下这半天的时间，来到这间店，奢侈地坐一下午。想一个人。和他初次见面不在这里，可一见锺情是在这里。是啊，原来对他是一见锺情。还记得，他点的是特苦提拉米苏，我的是小饼乾，他喝的是冰拿铁，我的是温奶茶。那时候的他，和他妹妹在说话，我看见他笑了，笑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就像好久以前听到的电台DJ说：「玫瑰有一天枯萎、落土，小王子该怎麽办？或许，他会思念她，他会让玫瑰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那麽，这样的小王子就没有人爱他了吗？他的心里，都是爱。」所以，我都想好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想好了。就算这真的就是结局，也还是要喜欢他。给了我世界又给了我温柔的人，我愿意将他与那些，当作全部。（图片）
隔年三月，向箫日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这一次，他的行李装满了他的衣物，近三年累积下来的东西，有些他带在身边，有些还在托运的路上。
这一次，他回来，就不会再走。
他的表，也已经不会再和这里相差十二个小时了。
向箫日拉着行李，准备跟前几天闹着要来接机的傅乃司打电话，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是再次确定他没来。他从一开始就坚定地要他别跑这一趟，到後来变成哄，答应他给他买加拿大零食，傅乃司才妥协。不过他的手机刚开机，就跳出nicetomeetchu的直播开播通知，他也就知道这电话是不用打的了。
他慢悠悠地走到机场大厅，正想着要怎麽离开，却因为眼前出现的人，而慢下了步伐。
而迎面向他走来的人，手上拿着一个小熊花束，在到他面前时，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到他掌心。向箫日下意识握住，一双眼睛却直直望着他。可他却只是歛着眼，没有看他。他的脸上没有他以前常有的轻松而慵懒的笑容。於是，他只好先开口：「你不抱抱我吗？」
他的目光突然看了过来，而他保持面无表情的模样，「你是来接我的吧？所以，也会原谅我这样回来的，对吧？那我可以抱抱你吗？感觉抱了你，你才会对我笑。」
如果你害怕，我便先开口，但是我也害怕，所以由你来接住我，好吗。彷佛在说着这样的话，向箫日仍然望着他，两人四目相交，而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眼眶却有些红。
他走向前，紧紧地拥住他。
也拥住了一只来不及送出去的毕业熊、一段毫无联系的年岁、一个好久不见的他们。
季清的声音低哑而温柔，真实地落在他耳边，「这一次，终於赶上了。不管是熊，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