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入晚秋,送来了更加湿冷的水气。枫染上炫艳的夕霞色,褐红橙黄,点缀着庭园逐渐枯褐的绿意,偶然带着未消融的清晨霜雪,一片萧瑟的深秋景致。
安德烈怔愣的捧着纸箱在庭园前发呆。
纸箱是方才一位邮差塞给他的。对方见他在庭园前打晃就以为是馆长的孙子,不由分说的念了他几句然後就这麽把应该是馆长才能签收的包裹塞到他手中,还唠叨吩咐着一定要今天给他,自顾自的说完便催着摩托车迅速遁走,留下完全错愕的安德烈瞪大乌瞳抱着纸箱郁闷的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他就是因为今天馆长不在才会在庭园外头打晃的啊!而且他也不是馆长的孙子!
安德烈咬唇,垫了垫手中的纸箱,确认了应该不是什麽易碎物品後,左右张望见没有任何人影,轻手轻脚的绕去最初相遇的红砖老墙,一抛把纸箱扔至上头,略一翻身便顺着常春藤落在老墙的另一头,扯了扯枝蔓便把纸箱给抖落重抱回怀中。
庭园静的没有一丝声息,萧瑟静寂的彷佛冻结在刹那芳华,无风无波。安德烈不自在的咽了咽唾沫,做贼心虚似的蹑手蹑脚攀上了阳台,略施点技巧便推开了玻璃窗踏入咖啡馆中。空气中萦绕着书卷气息,尘埃在稀薄微光下舞动,宁静的仿若百年不曾有人造访的历史古蹟。
安德烈屏息,一眼便见到了那搁置在矮几上的牛皮纸物品。
那个,曾被他随身不离的携带、曾被他视为最後遗物的牛皮纸包裹。
也是他最近这些月不断被黑手党追逐的原因。
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就连那纸痕褶皱都和他放上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可以这样放心的把这个包裹放在馆长这里?昨天?前天?甚至一个礼拜前?什麽时候开始,这个包裹就不再那麽重要了呢?
这可是他唯一能向德里亚特和彭哥列报仇的证据啊?是用他爸爸生命换来的证据啊!
是他爸爸托付给他的最後遗言啊!
安德烈的神情由紧张转为愤慨,一幕幕惊心恐惧的画面掠过脑海,身体因愤怒而颤抖,陷入回忆的他没注意到那轻柔的开门声,踏着无声的步伐,直到一只乾枯皱褶的手放上了他的肩膀安德烈才豁然惊醒,一脸难过愤怒又不知所措的看着甫回到家的馆长,突然间呼吸不到空气。
「安德烈?」馆长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温润。察觉他的不适,他放下手中的物品把安德烈按进沙发里,抽走对方怀中的纸箱扫了一眼便放到一边,蹲下身温柔的捧着他的脸和他四目相对。
「安德烈,看着我,听我的声音,慢慢的、吸气⋯⋯吐气⋯⋯慢慢的、吸气⋯⋯对,做的很好,然後吐气⋯⋯很好,安德烈,缓缓的没关系⋯⋯吸气⋯⋯」
注视着那双浅棕的眸,似乎是窗外光芒的缘故,安德烈觉得有刹那、馆长的眼似有澄灿的金色火光,如晚暮的天空夕霞,乘载着无尽的温柔与包容。
「馆长的眼睛⋯⋯好漂亮⋯⋯」
听到那失神的呢喃,馆长一怔,弯起浅浅的笑意放下了手,轻轻揉着安德烈凌乱的黑发,「是吗?安德烈的眼睛也很漂亮呢,乌黑的像夜空一样——」话语短暂的停顿些许,馆长笑着摇头,站起身走到吧台边,没一会儿空气中便多了股甜郁的香醇味道。
安德烈认得这个香气,「枫糖牛奶⋯⋯」
「味道稍微有些不同,我加了点香草,希望能起到安定宁神的作用。」馆长温雅的笑了笑,把马克杯递给了安德烈,抱起纸箱半躺进对角的沙发里,似乎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不再言语,就只是静静的望着纸箱上的空白寄件人出神着。
沉静宁祥的气氛萦绕着,安德烈捧着马克杯,掌心的温度让他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低低的啜了口枫糖牛奶,想到刚刚的失态,无地自容的缩在沙发不敢动作,「⋯⋯那个⋯⋯谢、谢谢⋯⋯」
「嗯?」馆长微微一笑的昂头看着他,「味道还好吗?」他体谅的没有提到方才的事,这让安德烈更觉羞愧了,忙不迭地点头表示好喝。
「非常的好喝!所以⋯⋯那个⋯⋯就是刚刚⋯⋯那个不自觉就⋯⋯」安德烈支支吾吾,想隐瞒与想诉苦的思绪拉扯着言语,犹疑一会儿仍找不出答案,只好烦躁的转移话题,「我就是、就是馆长刚刚的那招⋯⋯好厉害,好像有魔法一样⋯⋯有人教的吗?」
有那麽刹那,安德烈後悔了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对面老者那一闪而逝的缅怀哀痛,快的宛若错觉。馆长愣了些许便弯起笑容,又恢复了那宁静温和的模样,苍老的手动作轻柔的抚摸着纸箱。
「当然是有人教的,安德烈⋯⋯是我的老师教的。」馆长低笑起来,笑声带着难掩的自豪与哀伤,「应该说⋯⋯」
「你现在所看到的、关於我的一切,都是我的老师教的。」
他可是,老师所教导过、最成材也最废柴的学生啊。
+.+.+.+.+.+.+.+.+.+
那是个非常非常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安德烈好像随着馆长的叙述旁观了他过半个世纪的人生。
那个欢笑纯真的少年时代。
那群个性迥异又互相信赖的夥伴。
那位不离不弃相伴成长的家庭教师。
没有过多的亮丽修辞,馆长他只是弯着浅浅的笑,用着非常苍老却柔润的声音诉说着点滴回忆,平实却异常鲜明,生动的彷佛随馆长的话语看尽人生百态。
从少年的无知到成年的雄心壮志,从壮年的成熟稳健到老年的优雅安然。非常非常漫长而精采的人生。
故事到一段落,他们都沉默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那个包裹⋯⋯」安德烈望着馆长膝上的纸箱,目光透着对後续故事的渴望和好奇,「那个远洋包裹⋯⋯是馆长的家人寄来的?还是朋友——」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人在日本了,孙子早都在义大利定下来了。」馆长笑的温暖,「现在会从海外寄东西给我的,也就只剩下那个一辈子都离不开日本的家伙了。」他慢条斯理的从抽屉中拿出小刀划破纸箱封口,一打开,露出了宁祥的诧异和怀念,「真是⋯⋯好久没见了呢。」
安德烈凑上前瞧,一股清雅而说不出的香气先窜入鼻间,然後是第一次见识的嫩粉色重瓣花朵,一株开满花的枝条与几盒第一次见过的精致日式包装,霎时为这欧式咖啡馆带来了异国情调。
「这个是日本的⋯⋯我在网路上看过,叫做⋯⋯樱?是樱花吧?好漂亮啊。」安德烈惊喜的说道,捻起一片花瓣有些爱不释手的端详着。
「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樱花了呢。」馆长微笑,拆开一份日式包装把里头的点心递给安德烈,「这也是日本的特产点心,和菓子,吃吃看吧安德烈⋯⋯啊、是这样吗?」
馆长露出恍然的神情,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没想到上次信上提到的他还记得呢⋯⋯那麽我这边也要准备些伴手礼了,不然可会被埋怨几句的。」
「嗯?」安德烈不明所以的看着馆长,察觉他的目光,馆长弯起一抹温暖的笑。
「明天有空吗,安德烈?和我一起去探望个老朋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