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6-2

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6-2

「初生之犊不畏虎,不错呀,再半个身就要碰到妾的步瑶了。」红妃轻睨,好整以暇持着抵着叶瑞眉目的枪棍,青丝微乱一丝妩媚油然而生。

彷佛是在说他的挑战无疑是螳臂挡军,不自量力。

「谢娘娘赐教,叶瑞受益良多。」叶瑞退了一步,离开了那有尖头必死无疑的枪棍,脚步一顿,对着红妃抱拳作揖。

「『有益』,」红妃轻念了这一词後,呵呵笑了起来。「便好。」

「王者之师,胜而不骄,败而不怨。」叶涛笑瞅着四儿子,他方才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红妃身手矫健不凡又出自曹门,叶瑞你能在她手下过上一节曲,已是不错。见强者思进,见弱者省己,人生且长,一时胜负,没有什麽好不甘的。」

「儿臣明知比不过红妃娘娘,却心高气傲自比与红妃娘娘比试不过百招,也得有五十招。经此一试,才知儿臣以管窥豹,自大妄为。虽然明白道理,但一时间仍难以置信,故……失仪了。」叶瑞自知被看穿,也就爽快承认了自己的失态。「儿臣谢父皇教诲,儿臣往後时刻以此警惕。」

叶涛莞尔,对儿子坦荡的表以赞许,接着眸光一转,笑看将枪棍抛回给宫人的李綪。「红妃大热天你也辛苦了。容和,让人取点冰珠放在红妃的茶水中。」

「倒不必麻烦容和总管了,陛下。」李綪随意套上长褙,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席位懒声回道:「妾今日不想喝冰珠。」

听见李綪拒绝不希罕,但是在三夏时节李綪从未拒绝过冰珠,甚至还会主动向内侍省索要,如今这情况令叶涛玩味起来。

「这倒是怎麽了?天热,你往常都会讨点冰珠清凉的。」红妃可从来不口是心非的,拒绝就是拒绝,接受就会坦然接受,这转变真的来得着实突然。

「妾——」

「报。」一名小宫人快步自船扉一侧走进来,不巧打断了李綪的话。「御前宫女求见,说是要奉汤给红妃娘娘。」

李綪微微抿唇而笑,睨向叶涛时,不经意见到他那双俊眸飞快掠过一瞬浮光,快得她捉摸不清那到底是什麽。

「让她过来。」叶涛说。

没多久,御前宫女与其随从低首捧着食盛,上头依序摆放着汤药、漱品、帕子,纵然她蹬着花盆鞋,食盘上的汤药仍平稳无波。

「汾香请陛下万安,皇后娘娘千祥,诸位娘娘安。」

汾香穿戴群青半臂显衬出抹胸之上的凝脂肤白,更似乎令她为露的胸沟若隐若现,系以品蓝间乳白间裙清纯可人;再者她发丝披肩,低眉顺目,一时间我见犹怜,尤其她下颚轻收,唇色红粉,白皙与青丝的黑白映衬,流淌出迷人的清丽。

这一份清丽,雪白与鸦黑的对比瞬间勾起妃嫔埋藏深处的记忆,也提醒了位於侧位看得更清楚的窦贵妃。

御前宫女这一职位并不算什麽,只要是妃位都明白,帝王随意看上的比比皆是,被宠幸一回进宫领个最低位的贵人也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帝王再宠,宫女再翻天,卡了个位阶与利益平衡,得了帝王注目的御前宫女也不会比正当圣宠的红妃还要长久。

以往她不曾舍眼仔细看过,如今看御前宫女这副模样,窦贵妃才晓得红妃所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女人竟敢胆大妄为,模仿那个人的模样出现在这里!

思绪至此,窦贵妃沉下娇颜,出声怒斥:「大胆!你虽为御前宫女,但不代表面圣可以如此不检点!披头散发也不簪三菊钗成何体统!」

汾香仍保持着晋见礼仪,朝着窦贵妃的方向,微抬首,眸光滢滢,「汾香为了赶制汤药给红妃娘娘,顾及不得仪容,实在是汾香之过,请贵妃娘娘恕罪!」说着,她还有几分的哽咽,彷佛对窦贵妃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感到委屈。

「汾香,你先起来。」金皇后不着痕迹瞄了不作声的帝王,便持着主理六宫的本分,抢在窦贵妃发难之前开口:「本宫问你,你平日都是何时煎药给红妃?」

窦贵妃轻咬了贝齿,看向神色淡然自若似乎没有任何发现的金珂。

感觉到所有嫔妃的视线锁在自己身上,汾香轻抿了下唇,更清楚她这次的决定并没有错,这身的装扮既不踰矩,又恰当得宜。

所有都依循她所猜想的走。

「回皇后娘娘,奴婢都是卯正便去尚药局依单领药,煎毕正是辰正。」她毕恭毕敬地回道。

金皇后半敛眼睫,低瞅着自己左腕上流转萝兰紫光的玉镯,接续着问:「那为何今日迟了?」

「那是因为……」汾香欲言又止,紧紧咬着下唇,偷偷觑着东侧。

窦贵妃见状,不由更为恼怒,捏着茶盏想丢却又忌惮不敢丢,只得扯开笑,皮笑肉不笑的。「你瞅红妃作什麽?难不成她还不让你说不成?」

「说啊,汾香。」李綪似嘲非嘲地睨她一眼,有恃无恐地翘起一边的唇角,「将你的委屈说出来,好让皇上、皇后娘娘跟诸位娘娘替你主持公道啊。」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涛忽然开口:「汾香你不敢说的话没关系,茗苇你替她说。」

「是今日红妃娘娘不知怎麽的,在卯初时提着马的屎尿不由分说地就泼了汾香姊姊一身,还满床都是。」茗苇被李綪笑睐一眼,不觉发颤,小腿肚竟泛起软意,她连忙伏跪於地,顶着说不出来的压迫,将自己亲眼见的一五一十道出:

「小奴听见骚动赶紧起身,就是见到这样,为了赶着帮忙清理,就不知不觉过了时辰……所以汾香姊姊为了赶上船舫送汤药,才……才不及打理仪容的!」

「是这样吗?」帝王声温气顺地叹了口气,眸光不急不徐凝向李綪,「红妃,你有话想说吗?」

李綪美眸轻眯,飞扬眉目尽是淋漓的桀骜与挑衅。「陛下想让妾说什麽?说妾是无辜的,没做过这事吗?是,妾的确泼了她屎尿,不过那是因为汾香不守规矩。」

汾香抬眸,氤氲水气悄然自她眼眶漫开。「红妃娘娘!你先前并没有告诉汾香啊!」

叶涛双手交扣,拇指搓揉过左指上的玉扳指,然後轻唤:「容和。」

「在。」容和在他身後应道。

帝王眸光幽然,脉脉间有一流温暖,深瞅着汾香我见犹怜的美颜,对着美眸回视自己充盈盼望的汾香微微一笑。

「拖下去,斩了。」

他说得轻柔,宛若一记对落红俏皮纷飞的笑语。

「两个都是。」

汾香不知所措,呆瞪着帝王身後的山水墨画屏快步走出了四名重甲卫军,其中一人直接踢开了她手上的食盘,汤药於空喷溅,第一滴的深褐一落地,随後便有左右强架住她。

卫军的铠甲生硬碾压过薄薄衣衫,直透而来的冻寒骇然刺骨,汾香霎时回神,惊声嘶喊:

「陛下!陛下!汾香冤枉!是红妃娘娘曾未说过什麽时辰起的!是她突然泼——汾香才如此的!陛下!」

李綪瞪眼,见着四个装甲整洁的神龙军武折扯汾香跟茗苇的肩臂,随後踩着她们的背脊再往地压,面对汾香惊慌指责,也忘了要回什麽,愕然直瞪向叶涛。

这跟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只是李綪,就连汾香也想不到为何自己沦落至此,她心慌意乱,心跳直梗上了喉头。

她似乎又听见了司制的话在她脑海中盘旋。

你会後悔的。

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子的!

陛下……陛下看她的时候是那麽温柔!那般的平易温暖!不可能会这样对待她的!是……一定是李綪!一定是她!是她策划了这一切!

汾香奋力扭身,想要挣脱这俨如铁链扣上自己身上的阶级,却依然怎麽甩也甩不开这个她百般设法挣脱的「奴」字。一旁的茗苇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哭叫着,话都说不清了。

「红妃娘娘,」容和不知从何处端着食盘走至李綪席前,接着上肢俯弯,金质四角浅盘上静躺着,一碗琉璃剔透,流转着花样光泽,汤药躺映她的容貌。

「汤药是新煎,请娘娘饮。」

李綪凝着明显还蒸腾缕缕轻烟的汤药,是热着,刚煎煮的。她不由开始反覆推敲到底是哪个环节错了。

汾香散发时,侧脸有几分像那个人──这不就是她被拔擢为御前宫女的原因吗?

方才汾香进来时,不只是窦贵妃的反应,思妃和柔妃的脸色也变了,叶涛的目光柔和也明显想到了那处。

这些都对了,那麽为什麽?

为什麽叶涛会杀了她?

他不正是因为喜欢、信得过汾香,才把她调来盛香殿盯她喝这汤药的吗?

不正是因为想透过汾香的侧脸想着那一个人,才日日来盛香殿,再除了侍寝之外的时间,几乎都让汾香跟着伺候了?

那麽现在又是为什麽?

「红妃娘娘。」容和又出声唤道,不急不躁的,「请饮。」

李綪修得短的指甲掐着指腹,神情却没有掀起半分波澜,一手抄起琉璃碗。

「陛下!陛下!不是汾香!真的不是汾香——是红妃!是红妃蓄意陷害汾香的!」汾香厉声叫屈:「红妃从未叫汾香几时起,是今日!就今日故意让汾香迟上汤药的!是她陷害汾香的──」

被汾香直指的李綪手端着琉璃碗,黛青绘得飞扬锐利的眉目此时静谧无波,俨然是把被迫收鞘的剑刃。她依然没有开口火上浇油,仅是直直看着叶涛,仰头一口喝尽汤药。

「朕的宫里,」似乎没听见御前宫女叫喊的冤情,也没有关注李綪到底喝汤药了没,叶涛继续摩挲着扳指,眸光深瞅着扳指上的龙型凿痕。「不需要为了私慾轻慢职责的宫人。」

「陛下——奴婢是无辜的!奴婢没有!奴婢在您身边多久,一直以来都尽忠职守啊!陛下──啊!」汾香痛得哭了出来,肩胛手臂的拗折是比做粗工还要痛,她起不来,只能看着自己的泪水不停落下,落的是痛楚,是不甘,是恐惧,然後泪水就被汤药渍耻笑。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闱,来往光鲜亮丽的妃嫔,衣食无忧,诱动她起心动念之後,再讪笑她的不自量力。

不该是这样子的,不该是这样子的……不该是这样子的!明明该是她领着圣命入後宫的啊!

明明该是她受到帝王怜惜,李綪受到责罚打入冷宫,而她就可以直接入宫当贵人,甚至可能可以顶替盛香宫!不再当任何人的奴仆!

「这还知道自己是个奴婢。」窦贵妃环胸冷眼打量着汾香的装扮,对照起她自己的说法,不住笑了。「穿着盆底鞋赶路?本宫倒是头一次瞧着。」

「再怎麽像,到底是东施效颦。」柔妃用丝帕掩住唇,看着眼前被自己活活害死的姑娘。

「又是一个迷醉辉煌,还不知道惦量自己几斤两重的蠢货。」思妃撇开眼,不再去看一个被自己的美梦杀死的女人。

梦,终究是梦,才会特别地美。

汾香勉力抬首,梨花带雨的,一滴滴沿着姣好的颜面滑落,以前会关注她些微变化的帝王却已经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汾香,怠忽职守,轻慢红妃,只顾非想,不守己。」容和捧着空了的琉璃碗来到叶涛身侧,弯身正声禀道:「今日晨时二刻,汾香与其从茗苇於尚药局多取了茺蔚,此物用於调经活血,祛瘀止痛,称是癸水不顺自用。不过尚药局职守药官称二人之色不见慌忙,不似要赶着送药给红妃娘娘。」

他每说一句,就令汾香的脸色白上一分,愁云惨雾得连她的声音、思绪乃至於方才的志气都被剥夺,连骨带肉的。

从前,她被帝王的一句话而拔擢。

此刻,她被帝王的一句话终结了这一生。

事实就是──她再也无法得到一眼的圣眷。

「都是汾香!都是汾香的主意!跟奴没关系、跟奴没有关系!跟奴——唔、唔唔!」茗苇凄声哭喊陡然遏止,她口里被硬挤了一团白巾,纵然不是养尊处优,但是身子根本抵不住神龙军粗暴的对待。

尤其是临死镣铐的枷锁,谁也无法抵御得了,挣脱得开。

「御前宫女之所以有仆从,除了是身为女官的品阶,更是为了提点女官自己的身份,相互提点『本份』。」皇后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转向了帝王,然後双手交扣,压向腰际,优雅轻点,轻启素唇唱点罪状:

「当日妾於尚功局司制坊识人不清,便让陛下收为御前宫女,妾有罪;之後未有所视察其人言行与居心,妾有罪;经日未能体察红妃及罪人於盛香殿之异状,妾亦有罪──还请陛下责罚妾的失职之罪。」

「皇后是体恤朕,何来有罪?若是有人因此攀咬皇后失职,也太过愚笨,此事与你一点干系也没有。这会有人恃宠而骄不尊主位已有些时日了,眼下又不自量模仿杨监独女……」叶涛展露笑颜,立身亲自扶起皇后,柔声一字字清晰说着:

「自是该死。」

尾字方落,四名神龙军直接强拖起她们,紧盯着帝王重新落座,然後看着他轻轻别了手,幽幽长叹:

「拖下去了,省得传出去污了杨监家小姑娘的清白名声,以後还怎麽嫁人?」

「诺!」

铁索战甲随踏步撼地震响,衣鞋拖曳过的挣扎声痕与肃杀无异,女人模糊的呜咽渐行渐远,直至被浩荡的宫闱吞噬而尽。

「这天下只需要真的馥馡,不需要赝品充当。」叶涛环视终於又回归清净的船舫,一一看过神情都回归风平浪静的妃嫔,扬声笑问:「众位爱妃,你们觉着呢?」

「陛下说的是。」由皇后起头,其余妃嫔齐声回道:「馥馡是天下独一的馥馡,汾香仅是万般众香之一。」

所以,死不足惜。

叶涛朝李綪举起龙觞,眉目柔情,暖得像是席间上的鲜鱼汤,顺喉舒坦,与体温融於一体。

「红妃,这些日你受委屈了,希望你别怪朕惩治得太慢。」

登时,每一对眸子都在看她,李綪目光低敛,缓缓平举起酒爵,扬眸直视着她完全看不透的帝王,再一次接下这一份炙手圣宠。

「妾谢过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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