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
吃完老妈外带回来的晚餐，我默默上楼。
三楼房间，关门、上锁。
『喀嚓』──甘脆的锁声令人安心。
确保这块空间现在是属於我的宣言，也代表可以解放自我，无拘无束的乌托邦，关起门锁上的刹那，便布下只属於我的结界。
花不到一个小时将作业解决，在花不到一个小时复习明天的考试。
──所有的一切就跟以往一样。
疑问？
一年究竟是三百六十五天，还是我们活了一天然後重复三百六十五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人都说为了未来现在要努力，现在不奋斗未来只会更辛苦。
──先苦後甘。
不对吧，明明未来只会更加辛苦不是麽？
用这种丝毫没有保证的虚无言词，飘渺梦想，欺骗我们。
若事实与我的理解有出入，为何你们总说羡慕读书时期的我们，总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压力。
既然未来只会更辛苦，为什麽我不能趁现在做我想做的事？
「……说笑的，反正我也没什麽事可做。」
电脑和ｗｉｆｉ在一楼客厅，限制假日才可使用。
唯一的娱乐，便是做完一切该做的事後，打开衣柜拿出私藏的小说。直到睡意来临，阖眼睡觉。
但今天，在设立好结界的此刻，绝好的自由时间，我却仰躺在床上。
「…………」等待、等待、再等待。
直到ＬＩＮＥ的通话通知。
「……晚安。」
电话的另一头传出略为虚弱仍打起精神的口吻。
「晚安。」
我心一揪，抑制颤抖的右手。
只念她还握着电话，维系着沟通的桥梁。
「身体如何？」
「还不坏，只是有点无聊。」
语毕，电话那头传出细微的『咳咳』声，明明非亲眼看见，但她掩嘴并避开电话的景象历历在目。
我刻意抓了些许间隔，好让她回复状态，说道：
「是吗？我觉得上课比较无聊欸，你那边应该有漂亮的护士吧，真好。」
「如果你想进医院的话我可以帮忙喔，不用钱。」
纵使隔着无数距离，我依旧感受到从电话那头传出的噬骨寒气，令我打了个冷颤。
「开、开个玩笑……不要、生气……拜托……」我示软。
「真的麽？这里有护士、黑丝、绝对领域喔？」
「是谁教你这些五四三…………算了，好像是我，当我没说。」
附注，绝对领域是过膝长袜和裙子之间露出的大腿部分，神之领域。
我偷偷按下视讯的请求，马上就被拒绝。
再按一次、再被拒绝。
打算按下第三次之际──
「你再按一次我就挂电话。顺带一提，你也不准偷跑来医院，知道吗？」电话那头传出严厉的叮咛嘱咐。
「……说起来，我连哪家医院都不晓得。」我苦笑耸肩。
……虽然市内有名的大医院就两家。
为了转换话题，她清了清嗓门。
「赶快开始今天的正题吧，我课本已经准备好了。」
不出声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气。
「好，今天第一节课上的是历史……」
我开始滔滔讲述今天整天的课程。
五月一日，也就是三天前，骤然请假的她并没有引起班上的过多躁动。
我找了个藉口：
「要不要我帮你复习当天的课程，别的不提，课业上的实力应该是有目共睹。」
其实，我只是想藉故跟你聊天。
花了一段时间大略讲完当天的课程，她会在明天详读，不会的部分也会当晚询问。
处理完一切後，想问的事情排山倒海，我却开不了口，因为她不会说。
「那时间也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嗯……掰掰。」
「再见。」
舍不得挂电话，我一定要等到她先把电话挂掉。
「……呼呼。」
呼出一口浊气，我整理起四散的笔记本、讲义、课本、作业、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当天考卷的错误订正、考试会出的题型整理……
连自己都不敢置信，我竟会认真到这种地步，好似走火入魔。
「像个傻瓜似的。」
睡意，理所当然一丝丝都没有──反因对话时间转瞬即逝感到惆怅──我拿起衣柜珍藏满山满海的小说，手机拨放音量调至最大…………
享受起自己唯一、仅此的平凡生活──那有活着感觉的自由。
五月六日，放学钟声回荡校园。
托着下巴挑望窗外，我呼出一口沉重的气，课桌上散布着物理课的讲义、课本、笔记、小考考卷，五颜六色的笔和便利贴如伞兵降落着陆。
「林彧、你也太认真了吧，是准备成为学测榜首？」
坐在旁桌的朋友，颇感诧异的来回扫视桌面和我。
耸耸肩，我开始收拾它们进书包。「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当个榜首也不错。」
「（脏话）你不要臭美了，凭你……」往常的话朋友应该会如此笑骂。
今日却……
「搞不好有可能哦，如果找的到『那个地方』。」
朋友语调中刻意部分加强力道，使我下意识重复回问：「哪个地方？」
「林彧，你不是住这附近吗？」
他推了推眼镜，先是鬼鬼祟祟的左右张望，而後前倾上半身。
「你听说了吗？最近学校很夯的传言。」
「怎麽？」
见他一副神秘的模样，搞得我都提起兴致──人类果然有一部份真是八卦所组成。
「三班那个很瘦弱整天被霸凌的你有没有印象。」
「很不巧，我没有印象。」话说，你知道别人被欺负居然一副置身事外。
我如此吐槽，他却两手一摊表示「不乾我的事」。
「重点是……那家伙最近不来学校一段时间，据说──咕嘟、他中了五亿的大乐透。」
「真的假的？消息可靠吗？」
「嘛啊…………我也是听说的。但是新闻不是报导学校附近的彩卷行开出大奖嘛……然後更劲爆的是，几天前三班的正妹导师和班长一起去探望不出门的他，结果被钱诱惑直接脱处，非常快活诶。」
「等等，後面怎麽听起来很像乱编的。」
想像了一下那画面，确实令人血脉喷张，可也太扯了。
面对我质疑的视线，他呵呵苦笑转移话题一笔带过──
「可是还有下一个……这次的模拟考第十名，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
有一个平常成绩中游水平的十班女性，这次模拟考一鼓作气成为校排前十，刚刚物理老师还在讲只要努力什麽时候开始都可以的废话。
「她和那个中乐透的听说都去过某个地方，然後变成这样。」
──鬼扯。
我打住想继续举例的友人，提出核心问题。
「所以，作为核心的那个地方是哪？」
果不其然，友人板起一张脸，皱了皱眉头，哀声叹气睨了我一眼──「我如果知道那个地方是哪还会在这里，早就中威力彩养后宫了。」
「那就只是胡说八道吧，搞不好那个被霸凌已经不愿意出门，然後考试前十名就是发愤图强的努力……其他应该也是依样画葫芦。」
我轻捶沉浸后宫皇帝梦的呆瓜，背起书包准备离开。
「作个梦也不错啊……你不是住附近，搞不好有机会遇到哦。记得分点好处给我。」
「……（中指）」
没想到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
「最少出去散散心，最近你那痛苦到受不了的脸，看着就难受，想见她就去见。」
一溜烟的功夫，教室便不见他的人影。
「………………吵死了。」
五月十一日──
比往常多出来的时间，少掉的一人，以及隐隐刺痛的空虚。
我骑着脚踏车四处乱逛──不太想回家却也不知该往何处──从大马路切至单向道，单向道转向暗巷，九弯十八拐──
在我已经分不清这里是哪里时……
某间老旧的杂货店印入眼帘──昏黄掉漆的招牌上印着『柑仔店』二字。虽然是住宅的小巷口，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人的气息彷佛被隔离在外，顿时一股寒意拢上背脊。
「他们都去过某个地方。」
耳边回荡五天前那段莫名其妙地的话语。
明明通道的彼端人潮鱼贯而走，这里却好似隔绝了那份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刚好嘴巴有点渴，喝点东西。」
我再度让脑袋放空，彷佛这麽做可以麻痹些什麽似的，事实上这几天让我回忆，确实一片空白。
杂货店内摆设称不上整洁，给人一种时代变迁所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足迹。
仔细寻找，还可以发现便利超商找不到的饮品──虽然不知道好不好喝就是──我拿起一瓶气泡橘子汽水，走往柜台结帐。
「喔～」
柜台结帐时我才发现，负责收钱的人穿着同校的制服。
「欢迎您──再度的光临。一共二十元。」
再度？
我拿出两个十元铜板，启齿说道：
「这制服，你也是附中的学生吗？」
「是喔，但是我是高一学弟就是了，学长。」
自称学弟的他有着英俊的脸庞，飒爽的微笑想必可迷惑众多少女。
「只要买这些就好了吗？」
「……啊啊。」
「真的只要这些？」
「对。」心里开始警觉。
「请学长再看一次，我们真正贩卖的东西。」
学弟手心一翻，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什麽！」
东西全部都不见了，这麽说并不正确，而是架上的零食全都清空，换成另类的商品。
「不要闹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麽，但是玩耍也要有个限度，多念点书，不要搞些有的没的。」
说教一番，说的还是我最讨厌从他人那听到的台词前三名。
纵使不愿意，我好像也向着自己厌恶的大人的方向所前进。
「这并不是耍人的节目，也不是小鬼的恶作剧…………中奖的彩卷、理想的女朋友、下次会出的考题、强健的体魄……」
我不理睬滔滔不绝诉说的学弟，向着出口离开。
学弟话锋一转，道：
「难道，学长不希望看见『……』学姐双脚能够走路的样子吗？」
闻言，我下意识的驻足，花了数息咀嚼他话中含意。转身，我瞥见他嘴角上扬。
那时的我没能理解，数年後忆起这段经历，我才知晓那是猎人得知猎物上钩时的微笑。
「不过要突然把『……』学姐变得像没事人那样，说实在太过困难……但是，你自己也有底吧、学长，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的事实，以及她不愿让你见她的本意。」
他的话语比起神明，更似恶魔般的细语，却又直指人心，每开口一句，我的心跳便随着他的诉说节奏跳动。
我吞咽口水试图湿润乾燥的喉咙。
「既不用金钱、也不用签名盖章、更不用身分证个资，就只是聊聊天……你就当被我骗，回答几个问题就好。」
傍晚，洗好澡躺在床上，忆起几个小时前……我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但是临走时……
「你一定会再回来的，这点我有信心。」
门关闭的那一刻，老板学弟留下这句话。
「呦、还好吧？」
我传了讯息给她。
隔了好久、好久……
「我没事，不用担心。」
「是麽，今天老师们拼命赶进度哦，没问题吧。」
「抱歉、我上次的内容还没读完，今天先这样吧。」
既然这样的话，有什麽不会我来……
我删掉输入的文字，只因──
「晚安。」
她率先道别了。
「………………」
「晚安。」我简短回道。
一个礼拜後，五月十八日，晚上九点──
「你可真是让我久等啦、学长──本来我预估隔一两天你就会来了。」
清爽帅哥一派轻松的望着我。
连续七天与她只是简短的对话，我按耐不住心中惶恐，向着两家大医院冲刺，其中一家骑脚踏车更是飙了三十分钟。
「请您慢慢看？」
「呼、呼……呼呼、呼呼呼。」
我气喘如牛，仍旧奋力的颔首。
好不容易见到的她──令我心如绞痛。
我双手撑在柜台上，几乎是破口大骂般的急促开口。
「我到底要怎麽做，她才可以……」
学弟伸手制止我的话头，深吸一口气。
「那个……嗯嗯嗯……我该怎麽解释呢……请学长自己看吧。」
我虽急躁却还是照办，快步驻足架子上的物品。
印入眼帘的是下一期一亿两千万的大乐透，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一张彩卷，想必上面的期号应该真的是下一期。
「……这个是？」
我却彻底的呆愣，紧盯着是购买金额的栏位所写。
「四十年无法产下後代。」
附近其他种类的彩卷也是无法产下後代的年限。
下一次考试的考题──是体重的增加。
从小考试、学期考、到升学大考都有。
另一区是各式美女的照片，环肥燕瘦、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等各年龄层的女子如皇帝选妃般陈列。
…………
……
…
在我看到美人鱼的双脚，学弟拍拍手，待客一笑：「这就是本店的运作模式，学长觉得如何？」
学弟招招手，我慢慢走去柜台。
「要我用什麽做交换都可以，我只要……」
我和她的母亲曾见过一次面，她简短的告知女儿的状况，便泪流满面的告退。
「……只要她没事。」
学弟欣喜的双手合十。
「没事的程度我就先预设为恢复成往常的模样，意下如何？」
「好。」
「没事的，你也不需要太过担心，索取的东西不过困难，毕竟我们可是以诚信为主的──良心事业啊。」
「接下来是重点中的重点喔，请仔细聆听──」
我吞咽口水，平缓呼吸。
良久，学弟一字一句的点出，每一个停顿都令我心跳一滞。
「体力、运气、干劲、精力、细胞活性、上进心、抵抗力、心肺功能……这些作为购买的金额，没问题吧？」
「咦咦？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请学长不要小看本店索取的这些东西，确实这些东西伴随年纪的增长会渐渐失去，换句话说，你将要比起他人更早、更快、更多的失去这些──这些不具备形体却异常重要的无形价值。」
见我难以释怀，他继续解释。
「体力跟抵抗力，就如字面意味着你将变的弱小，虽然我不会将它全部夺走，但请做好小你五岁都可以欺负你的准备，以及感冒的次数会暴增。」
「干劲、上进心，一个弄不好……你可能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哦………………没有问题麽？」
他双目闪烁精光直视我。
「没问题，你拿去。」
我毫不犹豫的同意，这些无价之宝。
「那这样就可以了，恭喜你正式成为我第二个顾客……」
「等一下，我听说其他人也来过，怎麽可能会是第二个？」
语毕，学弟双目闪烁妖邪。
「这就是为什麽轮到我值班的原因？请学长务必保守秘密，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
咕嘟一声吞咽口水，他虽然云淡风轻的轻松带过，若深究起背後的可能性，令人背骨发寒。
「本店可是秉持良心在做生意的，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吧。」
「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
──你该不会在耍我吧。
我吞下这句话，毕竟自己也是一股脑地冲过来，现在冷静想想，他没趁我丧失冷静的时候骗我签下文件还是算幸运，先不论他所言是否真实，我先回家一趟整理情报总没错。
「路上小心，之後我还有第三位客人要来。」
第三位？
回到家，我虽然跟老妈说我在学校自修，但她跑来验证真伪，我不在学校的事实貌似挑动他们的神经，撒了我去朋友家玩後，一阵天崩地裂的训话轰炸灵魂，我根本没心思理。
「聒噪。」
我在内心腹斐。
当晚，没有讯息通讯。
隔天，也是一样。
再隔一天早自修，老师婉转地宣布有关她的消息。
……我得知她再也不会传讯息，再也不能见面。
一整天，写考卷的动笔声、教师讲课的话语、翻书产生的页面摩擦，全部消失。
耳边仅剩下……
撞击、撕裂，碎裂、摔破、毁坏，宛若悲鸣般的痛苦。
心中……的某个东西……彻底，碎裂。
时间一晃，三年的岁月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