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雅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水逆,而是除了地球以外的七大行星都逆行了。
一早打开家门,她就看见她家对面那户从来不曾打过照面的邻居竟也同时开了门,下一秒出现在门後的竟然是她这些天来最後悔碰见的男人。
「夏律师,早。」
车时勳一身黑色格纹的西装,里头搭配着白衬衫,罩在外头的西装外套没有扣上,露出了同样格纹款式的西装背心,手里拿着与脚下那双皮鞋同为深褐色的公事包,唇边噙着一抹温煦,温温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早个鬼。
这男人为什麽在这?为什麽偏偏从那扇门後面走出来?
她在这栋大楼里住了六年,从来不曾和对门的邻居碰上过,她甚至还是听楼下的管理员说才知道对方是名医生,今年七月准备去国外进修,所以在上个月租约到期後就已经搬走了,房子空出来正在招租。
既然如此,为什麽现在这个早上七点半的当下,车时勳这个该死莫名其妙的男人会出现在这里,和她问上一句莫名其妙的早?
夏尔雅瞪着他,眸中火光清晰,心底的讶然与错愕完完全全表现在脸上,就连每每看见他出现时总不经意流露出的厌恶都展现了出来,半点也不含蓄,紧绷的神色反让清瘦的轮廓看上去更显棱角分明。
沉了口气,她别过眼,提步离开,直当自己是幻觉了。
看着那直接当作没听见他招呼,迳自转头往电梯走去的背影,车时勳摇头莞尔。
看来几日前那一块蛋糕的过节,显然让他在她心里留下了极低的评价,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因为她主动开口和他说话而欣喜过头,忘了拿捏分寸而失了风度地与她斗嘴。
但现在想来,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後,他们的初次见面场面都不是太愉快呢。
男人噙着笑,迈步跟了上去。
看着电梯里头的女人正用力按着关门键想要避开与他同乘一部电梯的机会,彷佛他是什麽妖魔鬼怪一样避之唯恐不及,他勾了勾唇,在门关上的前一刻伸出手挡住了门板。
电梯门在碰上他的手之後又重新开启。
「……」
这电梯的感应会不会太灵敏了?关门的速度会不会太慢了?她之後一定要找个时间跟管委会反应,要他们请厂商尽速改善!
夏尔雅气闷地瞪了那张笑得格外刺眼的面容一眼,没好气地收手退到角落,别过脸不看他。
一大早就见到他,让她心情这麽不美丽,她有种预感,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太顺利。偏偏今天她早上下午都有庭,其中一件还是被告有二十多个人的土地继承纠纷案件,要是没处理好,恐怕案子又要再虚耗好几年,永远没完没了。
重点是,昨晚在他不晓得有何居心的用计之下,她喝了酒,根本没把车开回来,害得她得在这种上班的尖峰时段搭计程车去士林地院,光想着可能要耗上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交通上,她就更心烦意乱。
「夏律师早上要开庭吧?」站在电梯另一侧的车时勳缓慢启唇,表面上听起来是在询问,看着她的眼神却很肯定,彷佛只是在跟她确认行程。
「关你什麽事?」她回应的口气冷硬且恶劣,完全没有任何礼貌可言。
「不介意的话,我开车送你去吧?」
搬来这栋大楼之後,他租了不只一个车位,当然也不只拥有一台车,就算昨晚没开车回来,今日照样有其他代步的车辆。
「介意!非常介意!」夏尔雅狠狠地瞪着他那不管怎麽看都惹人厌的笑容,语调拔高了好几度,不假思索地脱口:「我一点也不想要再跟车先生你同乘一台车!」
话一吼出口,她就愣住了,同时也看见车时勳微微蹙起的眉头。
「……」
她到底在做什麽?难不成酒还没退吗?为什麽一大早就情绪失控地对着他大吼大叫?
惊觉失态,夏尔雅立刻垂下眼,别过头紧抿住唇。
狭小的空间陷入一片尴尬的静谧,车厢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息声。
电梯抵达一楼,门缓缓开启,夏尔雅深吸了一口气,提步正要走出去,默不吭声的男人冷不防长腿一迈,直接挡住她的去路,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就伸手按下关门键,门板又重新关上。
「你……」她本能地张口想质问他,却在他淡漠如冰的眼神瞟来的刹那噤了口。
电梯开始下降,最後在地下二楼停下,门板又一次开启。
「走吧。」男人低道,兀自走出电梯。
夏尔雅愣怔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泛出几分陌生的矛盾感,隐隐扯着心头,闷得她难受。
她知道刚才是她理亏在先,就算再怎麽不喜欢他,也不该在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踰矩的行为或说出过分的言语时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他吼骂。
再怎麽说,车时勳也是她的客户,甚至还是她的邻居,她怎麽样都不该把场面搞成这样。
夏尔雅懊恼地抿着唇,硬着头皮跟上他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在他後头,看着他自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解开防盗锁,停放在车格里的白色休旅车大灯闪烁了两下。
男人走到驾驶座侧打开车门,接着就转头看向她,淡淡说了一句:「上车吧。」
「……」夏尔雅站在车前看着他,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道歉而迟迟没有动作。
「夏律师?」见她没有反应,车时勳又轻喊了声。
夏尔雅还是抿着唇,唇瓣嗫嚅了好半晌还是怎麽样都挤不出一句对不起,只是垂眸瞪着鞋尖,那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不知道在和谁呕气而闹别扭的小女孩。
看出她没有说出口的幽微心思,他暗暗勾唇,心情稍微舒坦了些。
他早就知道这女人的性子有多倔,要她主动开口认错是不可能的事,而他从来就没打算真的和她计较。
「上车吧,再不出发就真的要迟到了。」男人收起方才刻意佯装出的冷硬声调,回复了平时的温雅,唇边又扬起了清浅。
闻言,夏尔雅抬手看了一眼表,眼看着指针已经指向45分,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继续纠结下去,而且就算现在上楼再叫车也铁定赶不及。
她这两天到底在做什麽?为什麽每次碰上车时勳就脱序成这副德性?她那引以为傲的修养和耐性到底去了哪里?
思及此,夏尔雅懊恼地闭眼,几乎想掐死这个一早就犯蠢的自己。
在脑中迅速衡量了利弊,她睁开眼,果断迈开脚步,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时勳一上车,她快口说了句「我要到士林地院,麻烦你了」,口气不太自然,表情甚至有些尴尬。
而他也只是应了声,吩咐她系上安全带之後便启动引擎,将车驶出地下。
为了避免与他交谈,夏尔雅上车後就立刻把公事包里的卷宗拿了出来,如同平时开庭前的习惯,迅速将案件的重点再看过一遍,并在心里沙盘推演着等会在法庭上交互诘问时该如何应对进退,全神贯注於工作之上。
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车时勳勾着唇,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稳稳地驾驶着车辆,即使高速地穿梭在微堵的车流中,也没让身旁的女人感觉到任何一点晃动。
好一会,他将车速慢了下来,最後在路边停下。
「夏律师,到了。」
闻声,夏尔雅转过头看向窗外,认出了熟悉的建物,她又垂眸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他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把她送到了目的地。距离九点开庭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她还来得及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杯咖啡醒脑。
将手中的文件整理好收进公事包里,她轻吸了一口气,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这还是重逢之後,她头一次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即使只是短短两个字,音量也不大,却还是勾起了他的唇角。
「快去吧。」
夏尔雅下了车,直到关上车门的那一刻都还在犹豫该不该跟他道歉,可惜一直到那辆白色的休旅车逐渐驶离,最後弯入下个路口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还是没能把那简单的三个字说出口。
……
出乎夏尔雅的意料,无论是上午的土地继承案件,还是下午定子女扶养权的官司,全都进行的比她原先预期得还要顺利。
她代表的原告母亲成功取得了裁判离婚的胜诉判决,同时也顺利获得了还在念幼稚园的女儿的教养权,一下了庭,当事人就感激涕淋地哭着不断和她道谢,甚至差点要给她下跪,她有些承担不起地说这是她该做的,对方却坚持把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包送给她,说她没有什麽体面的礼物能报答,只好以这个微不足道却满怀心意的小礼作为答谢,祝福她未来都能事事顺心。
说实话,那时握着那个小巧朴素的香包,她心里充盈了久违的温暖和感动,看着当事人抱着孩子欣喜哭泣的画面,她想,那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该有的模样。
回到事务所後,她又陷入一阵忙录,直到把昨天弄了一半的案件争点整理完时,才发现又已经是将近八点的时间。
按着因饥肠辘辘而略微绞痛的胃,夏尔雅匆匆把文件存档後关上电脑,自办公椅上起身,习惯性地转头想要拿挂在衣帽架上的西装外套,却发现上头空无一物。
她愣了一眼,迅速将记忆倒带回放。
今天早上出门时她把外套挂在前臂上,後来上了车时勳的车以後,她就把外套摆在靠近驾驶座那侧的腿边,然後……
思绪猛然打住,黑白分明的眸逐渐染上了惊慌的神色。
她该不会……把外套落在他车上了吧?
夏尔雅立刻摇头否认,继续地毯式地回忆自己一整天的行程,可不管怎麽回想,她就是只想起除了律师袍以外,她完全没印象自己手边曾拿着外套的这个记忆版本。
该死的……她又要为了不是公事上的原因多见他一次了吗?
……
夏尔雅驱车返家,将车子停入她专用的车格,转头瞥了一眼窗外,今天早上车时勳的休旅车就停在她隔壁的车位,而车位现在还是空着的,代表他还没回来。
稍微松了口气,她下车将车落了锁,先是去了一楼收过信之後,才乘上电梯回到十六楼。当她拎着皮包走到家门口时,余光却瞥见对面家门微敞着,似乎并没有关好。
车时勳回来了吗?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犹豫了几秒,还是旋过身走上前去。
屋内的光线自半掩的门後透出,她稍微自门缝探了探眼,没能看见什麽,正当她伸手想要按门铃的那一刻,手腕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攫住。
肌肤上传来的陌生温热吓了她一跳,夏尔雅讶然地转过头,出现在眼前的正是今天早上从这扇门後走出来的男人。
她张口想要询问,他却抬起拎着公事包的左手,将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从他不同於过往温雅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几丝不明的压迫,夏尔雅立刻抿住唇噤声,接着就被他拉到了自己家门前。
「车先生?」即使与他家门口离上了好一段距离,她还是不敢大意,只能用近乎听不见的气音说话。
「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车时勳松开圈着她的手,淡淡地说了句,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後又收回西装外套的暗袋,接着就走上前推开了半闭的门板。
夏尔雅说不上来心里是什麽感觉,他的表情太严肃了,严肃的和她印象中的车时勳完全不一样。
除了今天早上她失态说错话的那一瞬间外,他唇边总是噙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那抹无论她怎麽看都觉得格外刺眼的微笑,可是刚才的他完全没有笑,表情凛冽的让人忍不住心颤。
而且,从他的反应和举措看起来,他似乎知道屋里面的人是谁。
夏尔雅没有回家,反而走前几步,由於车时勳推门进屋後并没有把门带上,她能从门外一眼就看清楚他屋子里头的所有情况,当然也就看见了那个闯入他房子里的人。
那个人,正是她两天前在婚礼上短暂碰过面的女人。
「金恩娜,你在这里做什麽?(김은나,여기서뭐해?)」
车时勳走进屋内,皮鞋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了清亮的声响,他冷眼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女人,语调淡漠无温。
「回来啦?」听见声音,金恩娜扭臀转过身,艳红的唇扬起了娇媚的弧度。
「我的丈夫搬新家了却没让我知道,我只好自己过来看看罗!」她笑得嫣然,语气轻快的像是她出现在这里一件多麽理所当然的事情,眼里却是流光狡黠。
金恩娜接着又转过身,自面前的酒架上随意抽出一瓶未拆封的红酒,故作兴致地打量着上头的标示,状似无心实则刻意地喃喃自语:「怎麽?上次那个地方为什麽住没三个月就搬走了呢?那里的床很棒,浴缸也大,还有书房,我跟时宇最喜欢在你的书房做了,每次只要去,他总是会在那张大桌上狠狠地爱我呢!」
夏尔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
世界上怎麽会有女人像金恩娜这样,竟然当着自己丈夫的面高谈阔论着出轨的过程?她甚至还说,她喜欢跟别的男人在他的屋子里暗通款曲?
「请你离开。」车时勳对她的言语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道。
「别这麽急着赶我走嘛!」金恩娜娇媚轻笑,把手中的酒瓶摆回了架上,转身走向他,再开口仍是那些不堪的言语:「我看这房子也挺不错的,客厅的沙发坐起来满舒服的,餐桌也够大,夜景也很美,我想时宇会很喜欢这里的。」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麽?
夏尔雅感觉自己的三观在短短几秒之内被刷新到了崭新的境界,当离婚律师这麽多年,她还没有碰过像金恩娜这样明目张胆地偷情後还恬不知耻且大肆宣扬的女人。
「我说最後一次,请你离开。」车时勳依旧是同一句话,语调如旧寡淡。
面对他一如既往的不欢迎,金恩娜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丝毫没打算配合。她偏过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女人,从那装扮和长相认出了是前两天在婚礼上见过的对象,红唇溢出一声讪笑。
「这里是你跟那女人的新房吗?你们上床了?你是为了她才搬来这的?」
被她一连串毫无凭据且秽淫的猜测挑怒神经,夏尔雅紧抿着唇瞪着她嘴边不怀好意的笑容,提着皮包的手下意识抡紧了拳,脸色难看至极。
车时勳没有理会她,只是从西裤口袋里拿出另一支手机,迅速按了几个号码,然後拨出。
「警察局吗?我要报案。」他平静地道,瞅着金恩娜的眼神是极致的漠寒。「有个女人未经我的同意擅自闯入我的住所。」
「车时勳!你疯了吗?(야!차시훈!너미쳤어?)」没料到他会报警,金恩娜脸色剧变,惊慌地尖叫出声。
车时勳无视了她的叫喊,继续和电话那端的人报出住址。
他的态度与行为彻底激怒了她,金恩娜恼羞成怒地转过身快步走到酒架前,随手抽出一瓶价值不斐的红酒,当着他的面用力往地上一砸。
铿锵一声,酒瓶应声碎裂,酒红色的液体迅速地蔓延开来,於光白的地砖上蜿蜒成河。
夏尔雅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倒抽一口气,完全没想见金恩娜会做出这样失序的举动。
此刻,她面色狰狞、眉目扭曲、眼眶腥红,如失狂而露出獠牙利爪的野兽,瞪着车时勳的眼神怵目骇人,彷佛随时要将他撕裂成碎肉那般。
「是,她现在正在破坏我的私人财产,请你们尽快过来处理。」面对她盛怒的暴行,男人仍是面不改色,视若无睹地继续和警方交谈。
「喂!兔崽子!你找死吗?(야!개새끼야!너죽고싶어?)」金恩娜抓狂地接连狠戾咒骂,回头抽出第二瓶酒往他脚边奋力猛砸。
剧烈的铿锵再起,墨绿色的酒瓶一夕之间碎裂成无数尖锐,里头的红酒高溅而出,泼洒在男人的裤管与皮鞋上,原先乾净无尘的地面瞬间成了一片狼藉,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逐渐飘散开来。
站在门外目睹一切的夏尔雅几乎吓傻了。
尽管执业以来她承办的案件以家事案件为大宗,但她从没亲临过这种一言不合就胡乱砸东西发泄情绪的现场,原先她还对车时勳的说词半信半疑,可今天亲眼看见金恩娜这模样,她开始有一点相信,也许金恩娜真的曾经想过要杀他。
这三年来,他难道一直活在这样的威胁之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