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驶入清南县城的时候,已过了晌午。
九禾透过窗子往外看,见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叫卖声络绎不绝,不由得感叹:"这里好热闹啊!"。
小石头煞有介事地给她解释:"县城人多,有好多好玩的!他们这儿还有耍猴的,还有卖糖人儿的......"
小石头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九禾一脸神往地认真地听着。
她心想,怪不得这麽多人宁愿不要长寿都不愿意一直在神鬼林待着,原来外面的世界这样丰富多彩。
承逸看着她,觉得有趣。
这些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她竟然这样感兴趣。
更有趣的是,自她觉得有趣以後,这些他原本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忽然也变得有趣起来。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慢前行着,引来了两旁路人的目光。
这是辆由两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拉着的车,车子的每一根辕木上都雕着精细的花纹。
这样细致考究的马车并不常见的。
以往大家看到这样的马车时,都能看到前前後後跟着的一堆侍从。可这辆马车却自己孤零零的,只有一个青衣人和一个粗布短襟的大汉驾着车,後面两个气喘吁吁的青衣差役在跟着一路小跑。
马车在县衙的正门口停下了。
县衙的大门今日一直紧闭着,大家本以为是知县大老爷修沐,不会有人来了。
谁知竟然是另有安排。
只见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一对儿玉人。
那男的一身月白锦袍,女子则穿着曳地的纯白色毛皮大氅。
男子贴心地将女子扶下车,又小心地帮她整理着被车辕扯住的裙角。
过往的妇人无不歆羡地往那里多看几眼,心道也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娘子,怎得这样好命,郎君既俊俏又体贴。
街角巷道的贩夫走卒也喜欢往那儿多瞅两眼。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是不是县太爷家的哪房亲戚今日来串门?听说新晋的县太爷夫人本姓刘的,这两位,莫不是从奉锦城里来的清河刘家人?
九禾轻轻挣开承逸搀扶着她的手,拉开些和他的距离。
她不知道为什麽,他总是喜欢这样靠近自己。可每次他一靠近,她都感觉他像是一座山一般压向自己。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或者,是一种陌生的悸动。
那种酥麻感从她的脚底板直钻入头顶,让人心底痒痒的。
她刻意不去看他,只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并不算高大的县衙大门。
乌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门上悬着一块乌木匾,这匾额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一角的漆色已斑驳了。
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清南县衙"。
大门两侧的墙垣已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裂痕,裂痕处的砖土有好些裸露了出来。
再往旁边看,还有一扇小门。这小门十分低矮,九禾看着应该也就和自己一般高。
驾车的差役早已走到大门近前,拍了拍门上的铜环。
里面并没有任何回应。
几人等了一会,只听"吱呀"一声,旁边的小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寻声看过去,只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同样穿着的差役。
那人没想到外面竟还停着一架马车,愣了一下。
那敲门的差役看到来人,走了过去,挠着头,压低了声音问他:"要不要跟老爷商量一下,把正门打开?"。
那开门的差役不明所以,皱起了眉,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道:"当是什麽贵人驾到吗,不必这样麻烦!"。
说着指着承逸几人,大声说:"你们,跟我来吧。"。
承逸挑了挑眉,和九禾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小门那里走了过去。
身後的郑青和小石头见九禾和承逸并没什麽异议,便也跟了过去。
那开门的差役见郑青怀中抱着那只浑身雪白的狗儿,问道:"这是雪狮吗?"。
郑青连忙点头,道:"雪狮完好无损,一点都没受伤,还请官爷明鉴,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那差役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到雪狮没事。
但毕竟自己只是办差事,不便多说什麽。於是只从郑青手中接过了狗儿,胡乱点着头道:"上了公堂,大老爷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
他又剜了一眼几人,冷冷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而带九禾几人过来的那打头的差役此刻却抓耳挠腮起来。
他明白承逸和九禾的身份定然比他们预想的高出许多,可一时间他又不知道该怎麽和县衙的其他人解释,心中想着,这可如何是好。
九禾走向小门,经过那差役时,笑着望向他:"车子我们用完了,还劳烦这位大哥给送还回去吧?"。
"这......"那差役心道,这莫非是要支走他?
可若是他此时走了,事後老爷发现事情不对时,会不会怪罪自己没有及时告知?
可即便他此时不走,又要怎样给老爷提醒呢?
只说那官驿的长史对承逸毕恭毕敬的态度吗?若他这样说了,老爷会相信吗?即便相信了,他又会放在心里吗?县令大人可是一县的父母官,莫说一个驿站的长史,就连清河郡的驿丞他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他犹豫了一会儿,心道,双方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还是走为上!
於是一咬牙,点头答"是"。
那领路的衙役打头,引着九禾从小门走了进去,承逸则跟在她身後。
一进门,里面是一个空旷的院子。
没任何遮挡,前方就是正门大敞着的公堂。
远远看去,堂上立着乌压压一群人。
九禾忽然感觉有些兴奋。
这还是她头一次亲眼看到这话本子里经常提到的场景。她在心里琢磨着,那些立在大堂两侧手中杵着棍子的青衣人,就是所谓的三班吏役吗?
她这样想着,面上便不免挂上些新奇的笑意,回头瞅着刚刚低了头走进来的承逸。
承逸见她笑着,挑了挑眉,调侃道:"我这还头一次见到有人上公堂来还这麽开心的。"。
郑青和小石头跟在他们身後也走了进来,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九禾,可他们同时也看到了前方公堂上乌压压的一群人。
小石头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从没见过这样多带着刀和棍棒的官爷,不由得握紧了父亲的手。郑青也同样脸色铁青,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忽然,身後的门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九禾转头,却见那小门已经被关上了。院墙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带刀的差役,一字排开,守在一大一小两扇门前,将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九禾与承逸对视一眼,面上的笑意皆逐渐变淡。
这莫非是怕他们逃走吗?
九禾虽从没上过公堂,可也觉出其中的怪异。
她想,或许此行,没有她之前想得这样简单。
再往前走,就是大堂。
九禾拾阶而上。
大堂两侧的衙役忽然整齐划一地杵着手中的棍子,不停地敲击着地面,嘴里不知在念着什麽,声音还挺大。
兼之大堂里的回声,这场面看上去还颇为威仪。
九禾心想,这莫非就是画本子里提到的"喝堂威"吗?
九禾看着新奇,小石头却害怕极了。他似乎被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九禾转身去安慰小石头,她摸了摸他的头,小声在他耳旁说:"小石头莫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小石头止住了哭声,抬眼瞧着九禾,却像是不太相信。
九禾冲着他眨眨眼,嘴角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忘记姐姐的秘密了吗?"。
小石头这才安定了下来,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紧紧抓住九禾的衣角。
九禾冷眼打量着堂上的情形。
只见正首处那张半人多高的案几後面并没坐人,故而後面墙上挂着的那副海水朝日图便一览无余。
图的正上方还悬着一块儿匾额,上书"明镜高悬"。
左边下首处盘坐着个文人样貌的瘦瘦的中年人,这人带个三角帽,留着山羊胡,正盯着走过来的几人看。他面前一张矮几,摊开放着些纸笔,看着像是个师爷。
再往下来,堂下左手边还端坐着两个中年男人。
这两人看着皆五十岁上下,面白体胖,身着缎面长袍。虽袍子上并没什麽繁杂的花纹,可神态倨傲,眼睛半眯着,想必也是长期养尊处优。
右手边则跪着几个粗布短襟打扮的人,为首的竟是两个熟人,一胖一瘦,正是那刘立春和刘二狗。
只是这刘二狗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他一只胳膊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形态向外翻着,半跪半趴着,头都快贴在地上了,看不清神情。
九禾能看到他浑身颤抖着,似是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挑眉,回想起昨日刘立春对那只无辜的狗儿所做的事情。立即想到,莫非他是为了栽赃郑家人,而将刘二狗的胳膊故意掰成了这样?
九禾的心忽然很疼,她不知道刘二狗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的。若是被迫的,这刘立春究竟为何会这样恶毒,连自己的朋友也下这样的狠手?
她朝着刘二狗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二狗身後跪着的一个中年男子,立刻起身拦住她,嘴中高声嚷着:"你这是要干嘛?昨日将我家二狗害成这样,今日公堂之上,你们还想公然行凶不成?"。
果然!
九禾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刘二狗,问道:"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爹!"那人答道。
九禾想,也不知道刘二狗的爹知不知道他儿子的手是他的好友弄成这样的。
她冷冷道:"你若是想让你儿子变成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残废,你就尽管拦着我。"。
见那人一脸警惕又狐疑地看着自己,九禾又道:"我会些医术,现在他的伤还能救。"。
"可若是你不让我替他治疗,就真的完了。他的胳膊若是被掰成这样超过两个时辰,便会筋脉阻隔,气血坏死,到时间即便是再接回去,他也再感觉不到这只胳膊了,那样就算是彻底废了。"。
那人听了大惊失色,忙让了开来,让九禾过去。
可他仍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看,像是不信她真的能将他治好。
见刘父放了九禾过去,刘立春"噌"得站起身来,挡着刘二狗前面,面露狠色:"你别花言巧语骗人了,昨日就是你们将我兄弟伤成这样,今日来装什麽好人!"。
九禾冷冷看着他,也没说话,只转身望着刘二狗他爹。
刘父的眉头深深锁起,只犹豫了半晌,便将刘立春推开,嘴中只道:"先让她试试,若她救不了,再跟她算帐!"。
九禾走过去,跪在地上,她伸手探在刘二狗的额上。
他的整个额头全部被汗水浸湿,滚烫得吓人。再仔细看,他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唇。
感受到九禾的靠近,他虽已无力反抗,可还有意识。
他别过脸去,不让九禾碰她。
九禾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倔强的病人。
宁愿牺牲自己的一条胳膊,也要为了自己的朋友诬陷好人。
这是一种什麽心理呢?九禾实在不解。
虽然不能理解,可她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管。
她将手搭在他那只反扭着的臂膀上,顺着骨骼一路往上摸。
"别碰我!"刘二狗低低的含混不清地嘶吼着。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是何必呢?"。
前方似乎有人走来。
大堂两侧的差役又忽然喝起堂威来。
忽然,九禾听到头顶有个人大声喝道:"堂下何人,见到本官竟敢不跪!"。
县令大人今日一大早就派人去带郑家几人来问话,可左等右等人就是不来。
他本想回去补个觉,可奈何他那心爱的小娘子见弟弟受辱,从昨日开始就梨花带雨地在自己面前哭诉,惹得他心情不好,不愿见她,於是他就一直缩在後堂小憩。
刚才听到通报,说犯人带到了。
他早就没了耐心,赶忙过来。心想赶紧判了赶紧让人都走。
王员外还说晚上要送几个美人来,可千万别耽误了时辰!
谁知道他一来,就看到那几个刁民并一个小孩儿都站在堂下,竟敢不跪!
他十分愤怒,心想这也太不把他这个县令大老爷放在眼里了!
一定要先打个一百杀威棒,先给他们个下马威!
可还没等他下令,堂下立着的几人见他来了,就一个个"砰砰"都跪了下去。
只余下其中一个男子站在一众或跪或坐的人中间,鹤立鸡群。
那男子身材高大,面容白净俊朗,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缎长袍。
县令大人愣了一下,心想这人看着气质出众,不知什麽来头,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公堂之上?
此时堂威已经喝完,大堂之上一片寂静,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还没等县令问话,只听堂下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过来帮下忙。"。
县令大人顺着声音往下看,只见那里还跪着一个白衣女子,因她被案几挡住了,刚刚都没看到。
他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帮忙?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吗?
却见那立着的白衣男子竟真得走了过去,边走还一边问道:"要怎麽做?"。
那女子头也不抬,只道:"帮我压住他的肩。"。
那男子便蹲了下去,双手压住了刘二狗的肩膀。
县令大人气得嘴都歪了,眉毛都快挑到天上去了。他心中大怒,心想这对男女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自打他做了官开始,不,自打他考中了举人,就再没人敢这样忽视他了!
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什麽人?不跪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公堂之上公然无视自己,他们以为这是在菜市场吗?
这是他的公堂,他是大老爷,堂下的所有人都是贱民,他怎麽能允许几个贱民踩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脸因愤怒变得铁青,他拍着惊堂木怒吼道:"来人,将堂下这对男女给我捆起来!"。
堂下,承逸帮九禾扶住了刘二狗的肩。
没有一丝犹豫,九禾双手用力,顺着刘二狗肩胛骨联结的方向,用力一推。
只听"吧嗒"一声,随着一声惨叫,只见刘二狗那只扭曲的胳膊一瞬间便直了过来。
下一刻,刘二狗只疼得满地打滚。
九禾起身,拍了拍裙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她这才看见县太爷已经端坐在了大堂之上,脸色铁青的看着自己。
而不知何时,四周有几个手执棍棒和绳子的差役慢慢向着自己这边逼近。
"咦,县令大人到了!"九禾笑道。
县令怒极,大吼道:"快把她给我捆了!"。
"慢着,"九禾朝那些差役挥挥手,不解地挑眉,望向县令,"请问县令大人,小女子犯了什麽罪,为何要把我捆起来?"。
她见县令黑着一张脸,似是并不屑回答她的问题,便指了指那正对面挂着的巨大匾额,又道:"您这里可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既然您升堂问案,就要有理有据才能定罪不是吗?难道只因为大人坐在这匾正下方,就看不到吗?"。
她这话问得极无礼又大胆,县令大人这辈子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胆子这样大的弱女子,竟然敢和自己顶嘴。
他怒极反笑,冷冷道:"我不仅要把你捆起来,还要把你下大狱,游街示众,秋後问斩!"。
秋後问斩?
九禾皱了眉,就因为刘立春污蔑自己扭断了刘二狗的胳膊?
县令又接着道:「你想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好,那我告诉你,公堂之上,公然藐视官家威严,见到本官竟敢不跪,其罪一;只因几句口角,便将无辜的刘家村村民刘二狗的胳膊扭断了,其罪二。"。
"即便这都是真的,也罪不至死吧,"九禾挑眉,"刘立春夥同刘家村的其他村民挑断了春桥村李仲的手筋脚筋,致使李家一家家破人亡,如今不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
"住嘴!"。
县令大人一拍惊堂木,全场鸦雀无声。
九禾却是不服。
只听县令接着道:「你伙同妖族同党,吸食我人族民众精元,致使多人死亡,这怎麽叫罪不至死?"。
夥同妖族?
吸食人族精元,致使多人死亡?
这话听着好耳熟......
九禾眉毛深深皱起,心道,这不就是自己出神鬼林的原因吗?
他口中所说的,不就是那个惊动了清河王和炎炽军,甚至连白狐族和夜狐族都牵涉其中的案子。
九禾从承逸那里听说,这案子之所以这样被重视,是因为如今已有不下几十个遇害者,皆是年轻窈窕的女子。
且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豪门大户甚至封疆大吏家里的女眷。
这可不是一个小的罪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小案子。
而如今这县令要把这样大一个罪名按在自己头上!他以为她是狐妖吗?
这样的猜测,又是从何而来呢?
九禾有些哭笑不得,望着那县令,问道:"我不过一个普通人族女子,并非狐族,且手无缚鸡之力,怎麽可能杀死那麽多人呢?"。
县令冷冷道:"空口无凭,你说你是人族,你又怎麽能证明你是人族?"。
他又伸出手指了指承逸:"还有你旁边这人呢?他是人族吗?"。
承逸挑了挑眉。
九禾暗道,难道郑嫂子把承逸有毒藤伤口的事情告诉了县令么?
可没理由也没时间啊。郑嫂子并没机会来县令这里告密,也不可能告诉跟她们有仇的刘立春。
那为何县令会知道承逸不是人族呢?九禾不解。
再者,即便承逸不是人族,也并不是狐族啊。
既然不是狐族,又和那案子有何关联呢?
九禾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县令看九禾并没立刻否认,愈发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他冷哼了一声,指了指将他们围住的几名衙役:"他们手中的绳子,都是浸过了狼毒藤汁液的。你们若是想要自证清白,也简单,只需要接触这些绳子,让我们看看会不会有什麽反应就行了。"。
九禾蹙眉,那些绳子对自己自然不会有任何作用,可对承逸......他又想起来承逸手腕脚腕上那些骇人的伤口。
她不想让他再受那样的伤!
可她要怎样做才能保护他?
九禾这样想着,便反驳道:"就算是只有一点点狼族血统的人,也会对狼毒藤有反应的。"。
"退一万步讲,即使是证明了我们有些狼族血统又怎麽?众所周知,摄取人族精元的是狐族,与狼族有什麽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