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齐桢轩马上把手机拿起，看见来电人的名字时虽然迟疑了下，但还是以反射动作接通了电话，安静了几秒，他问：「雅汜，怎麽了？」挑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要他不作联想真得很困难。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在哪里？』
透过电话而有些失真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语调里的柔软却仍然如常。齐桢轩握紧了手机，无声的慢慢的吸了口气回答：「我在火车上。」
『你是不是、有到台北来啊？』
齐桢轩睁大眼睛，呼吸停滞了一下。
『是我。』看不见的另一头，沐雅汜说。抽气，齐桢轩心知肚明他在回应什麽。
沐清暖和沐雅汜是同一个人。他低下头垂下眼帘望着搁在腿上的《四月情书》。那些眼熟的段落既然被如此书写，那他可以当作这是写给他的情书吗？
沐雅汜又说：『我、我想见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齐桢轩的内心激动的叫喊着。他用右手摀住半边脸，鼻子有些酸涩的感觉，「……我也想。」
『你回去了吗？』
他闷闷的「嗯」了一声，怕沐雅汜听出他音调里的哭音。
『我去找你……我去找你。』
电话挂断了，齐桢轩维持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忍着泪意缓缓的吸气，一丝潮湿感从肌肤深处涌现，润湿了脸颊和肩颈，带起了热度。他安静的调整呼吸，咽下一口口水，把手机收进夹克的口袋里。
他坐姿拘谨的重新翻读起《四月情书》，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非常专注的读着。他本来是看着窗外不断流失的景色以排解纷乱的心绪，然而此时此刻，外面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那麽重要了。
零乱的意念在文字里沉淀，他可以利用这段归程好好感受。
一个多小时後，火车抵达台中。他跟着人群走出车厢，穿过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潮，走出灯火通明的车站。天空已经变成暗蓝色，他望着眼熟悉的街道，临时北上的冲动热度早已消退，此刻在心里躁动着的只余不安。
他走向楼梯准备下楼，有人向着灯光跑来，被风吹起的发丝在亮光底下闪烁，蓝色大衣的钮扣和黑色皮鞋也反射着微光。他转过身，没有移动。
六点三十三分。齐桢轩把系着表的左手放下。他会永远记得今天、记得这个时间点。
沐雅汜停下奔跑的脚步喘着气，视线凝在齐桢轩身上，等到呼吸均匀一点之後他举步走来，步伐郑重。
「……晚安。」沐雅汜看起来有点懊恼的说，像是在责怪自己的拙於口舌。
「晚安。」
沐雅汜看着齐桢轩手里的书，脸颊泛起淡红。打过招呼後他们陷入沉默，夜晚的空气里漂浮着紧张。
「你……」沐雅汜把目光移向他处，又强迫自己转回来定在齐桢轩身上，「你看过内容了，对吧？」
齐桢轩点了下头。
「这几个月，我都在写这本书。你也看过了，它是个男孩暗恋男人的故事。在最後男孩去敲了男人家的门，我本来以为男人会拒绝男孩的，可是……」本来打好的腹稿在见到齐桢轩的刹那完全失效，脑袋一片空白，沐雅汜只好想到什麽说什麽。他往齐桢轩靠近一步，把明信片从口袋里拿出，「这个、是你写的吧？这句『心系之人』，我可以解读成男人对男孩也──」
「──是。是我写的。」齐桢轩缓慢的吐出口气，声线颤抖，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传进沐雅汜耳里。他从沐雅汜的眼睛里看见氤氲的喜悦。倾身向前，他环抱住他。
冷凉清爽的味道充塞鼻腔。沐雅汜回抱住他，「……没关系的。我想见你，因为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能够告诉你、我就、很、满足了……」他不敢抓住齐桢轩的夹克，害怕一旦抓住，就会舍不得松开。眼底酸涩发热，他仰着脸生怕已经溢出眼眶的泪水滑落，沾湿齐桢轩的衣服。
对，这样就够了。紧紧搂住沐雅汜，齐桢轩想。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这样就很好了，不用在一起也没关系。
松开拥抱，他看见沐雅汜的眼泪。
沐雅汜慌张的用双手抹着湿润的脸。泪滴最终还是掉了下来，宛如一场雨，最冰冷的一场雨，淋湿齐桢轩的心，透进他身体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又从那里以最激烈的疼痛吞噬他。
真的这样就好吗？
「对、对不起。每次都会在你面前出糗呢。」沐雅汜的声音很明显的在颤抖，但他的脸上挂着微笑，「我先、我先回去了。以後……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是。」
沐雅汜破涕为笑，脸庞洋溢着快乐和落寞，「谢谢。」
这样就好吗？足够吗？
真的这样就满足了吗？
自欺欺人罢了。
「雅汜！」齐桢轩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腕，「你喜欢我什麽？」
两人停在台阶上对望彼此。
「一时间要说也……你、你很温柔，很有耐心，总之是个很好的人。」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想得那麽好……」齐桢轩羞愧的低下头。他曾经有过伤害、欺负沐雅汜的念头，这是不争的事实；还有安妮塔，他利用她，把她困在身边。罪恶感从来没这麽浓烈过，肩头被沉重的负罪感所压迫，使得他几乎要垮下身体、赎罪般的跪下来。「我很自私、很软弱，我绝对不是什麽温柔的好人──」
「那也没有关系呀。」沐雅汜温柔的打断他，「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喜欢你。」
齐桢轩狠狠愣了一下，接着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温柔和有耐心什麽的，只不过都是假象……」
「那些是真的。」沐雅汜把手腕从他的手掌里抽回，转而以两手执起他的双手握住，语气和模样是如此坚定和坚信，如此诚挚无欺。
那样全然的信任撼动了齐桢轩。
「我喜欢你。」沐雅汜仰着头，柔和的专住神情凝满所有甜蜜。这是把心交出去的一句话，灿烂而无所畏惧。
齐桢轩没想过这句话听起来会让人这麽高兴、这麽感动。
这样绝对远远不够的啊。想要在一起，这才是真心渴望。
「我们回去乐南吧。」他很虔诚的弯下腰，附在沐雅汜耳边说：「我想亲你，但是现在不行。」
回到乐南後，齐桢轩让沐雅汜先回家，然後自己往安妮塔家走去。他需要和安妮塔谈谈。
走过几个街区来到安妮塔家门前，恰好碰见了看起来也是刚回来的安妮塔。正要开门的她如常的披着亚麻色的长发，穿着迥异於平日风格的砖红色高领毛衣、黑色包臀长裙和樱桃红色的马汀靴，外面罩着一件浅灰色的呢大衣，左肩挂着一只方形的浅黑色小皮包，如此精心打扮想必是去见重要的人。
齐桢轩从她被後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安妮塔回过头，在阴影处看不清表情。
「你是刚下班吗？」
「不是，有事情找你。现在方便吗？」
「进来吧。」
跨入门内，安妮塔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客厅乍然亮起。齐桢轩关上了门。
「有什麽事情？是又要我打听什麽吗？」安妮塔把小皮包从肩上拎下来放在靠近大门的沙发上，接着绕过茶几，还没坐下来就听见齐桢轩说：「我之後没什麽可以再麻烦你了。」
转过身，安妮塔流露出不甚了解这番话的样子。
「这几年你帮了我很多，谢谢你。我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呢，但是……我们还是分手吧。」
安妮塔怔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还是很平淡，只是透出了好奇，「这麽突然。发生什麽事了？」一边说她一边往齐桢轩走近，齐桢轩退了一步，将双手环在胸前，眼神往旁边漂去，并微微蹙起了眉。
要告诉她吗？如果告诉她的话，连性向都必须坦承。她会有什麽反应？觉得奇怪？嫌恶？轻蔑？
「喂。」安妮塔举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不能告诉我吗？」
但是不告诉她的话对她来说很不公平吧？
挣扎着，也还是得要把秘密交付出去。齐桢轩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下。
「……我有喜欢的人了。」
安妮塔眼睛一亮，「谁啊？你们派出所里的女警，还是去报案的女人？」
犹豫了一阵子，齐桢还是轩开口，从唇齿间发出的声音略微僵硬：「你见过他，而且进过他房里。」
「咦，是我认识的人啊？」而且还进过人家的房子里，到底是──某个夜晚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突然复苏，她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震惊之情毫不掩饰，「小可爱？他叫什麽名字来着，沐雅汜？他、他也是男生吧？」
齐桢轩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你还真惊讶。」
安妮塔咬了咬嘴唇，偏过头举起手摸了摸脖子，「所以……你是同性恋喔？」
「对。」
「你没有跟我说过。」
「我要怎麽跟你说？说了又怎样？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怎麽样对我，我怎麽可能告诉你？」
安妮塔沉默起来，僵硬融进了空气里，让人喘不过气。
「……你想太多了啦。」安妮塔轻轻搥了一下齐桢轩的手臂，用叹息打破尴尬，「为什麽好男人都是Gay？到底为什麽啊？」
「你不介意吗？」
不解的歪过头，安妮塔「蛤」了一声，「你是我遇过最棒的男人耶，我还跟你『交往』过，这是全世界最可以拿来炫耀的事了。」
「你不会觉得……被我骗了吗？」
「你只是没跟我讲这件事而已，哪有到骗那麽严重。而且一开始你就跟我讲得清清楚楚了啊，我还记得喔，你说『你的下一个男朋友现在就站在你旁边，但不是那种、真的男朋友』。
我喜欢过你，这是事实，我也不会觉得被你骗，因为那是我自己单恋你，跟你没有关系。你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爬到你床上吗？如果那时候你跟我睡了，那才叫骗；我们只接过几次吻，还是我主动亲你耶，哪有什麽骗不骗的问题。」
「安妮塔……」
「我们就是演演戏嘛，不要露出这种快哭出来的样子，我看了很不习惯欸。」她抱住齐桢轩，很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你最好了。」
齐桢轩的声音闷闷的，「我没那麽好。」
「你明明就超棒的。你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拉出来耶，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这超了不起的好吗。」
即使咬紧牙关还是发出了呜咽声。安妮塔吸了口气，把他放开，然後抹了抹眼角。
「那我们就分手罗。」她拍了拍他的双臂，露出很高兴的笑容，「我原本以为我们真的会结婚，幸好你有遇到小可爱。」
被她的开心感染，哀伤消退，齐桢轩也浅浅的笑了，「如果是那样，我有信心让我们痛苦一辈子。」
「真够残忍的欸你。」
「我也这麽觉得。」
「如果小可爱没出现，你还是会这麽做吧？」
齐桢轩说：「对。」这个字他说得很硬，音调接着又低了下去，「就算他出现了，我也还是差点就要带你去挑戒指了。」
「还不快点去跟人家认错？跟我忏悔有什麽用啊。」安妮塔「哼」了一声，笑着挥挥手，要他赶快出门。
「还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去向他解释，这样总比我一个人对他说还要清楚。」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嘛？向後转向後转，我们走吧。」
看到跟在齐桢轩背後的安妮塔，坐在沙发上的沐雅汜紧张的挺直了背脊，两片唇紧紧的抿起，嘴角微微向下拉。
「放心。」安妮塔对他露出友好的微笑，「不是来对你大吼大叫要你离开他的。我们是来对你坦白的。」
沐雅汜怔了下。进到屋里来的两人分别在他的两边坐下，安妮塔往沐雅汜倾靠过去，他紧绷着身体，齐桢轩伸手揽着他让他往自己身上靠。
安妮塔率先开口：「我刚刚都听他跟我说了，总之呢小可爱，我跟他清清白白，假交往而已，纯粹只是朋友关系，所以不用在意我。」
「咦……？」沐雅汜发出错愕的声音，看了看她，又转头去看齐桢轩。齐桢轩点点头说：「是真的。」
「记得我跟你说过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事吗？他当时就和我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我们不会是真正的男女朋友那种关系。他是同志，一直都是──虽然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是了。」
齐桢轩接着说下去：「至於我请求她成为我女朋友的原因则在於，当时我偶然听到长官在谈论性向的话题，他们对像我这样的人所使用的字眼实在不怎麽好听，我也怕我的性向某一天会暴露、让我没有立足之地，所以……」
「是这样啊。」沐雅汜整个人看起来愣愣的，还在消化截至目前为止所接收到的资讯。
所以这两个人之间，只是一场精致的假戏罗？
「反正就是我不会跟你抢男人啦。」安妮塔冲他笑了起来，还摸了摸他的头。
「……可是你们看起来确实有感情啊？」
望着疑惑不已的沐雅汜，齐桢轩轻笑了一声，「确实有，但那不是爱情。」
「啊、我也先坦白好了，我以前喜欢过他。」安妮塔耸耸肩膀，「可是他就是对我不来电，我那时候真的想不太明白，今天总算知道为什麽了。」
沐雅汜「嗯」了一下，接着为了好好消化接踵而来的讯息，便从沙发上起身，「我去准备喝的。你们要什麽？」
安妮塔跟着他站了起来，「准备他的就可以了，」她很潇洒的说：「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掰掰。」
「安、安小姐？」
「如果你想要听我跟他以前的故事，之後再找我吧。你看齐桢轩一脸很想马上我消失的样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哪有。」齐桢轩提出抗议，他说话的同时沐雅汜也回过头去看他，脸色发红。
「不用挽留我啦。」安妮塔轻快的走往门口，开玩笑似的说道：「我要去约会啦，再见。」她打开门，把面面相觑的两位男士留在身後。
走到小七期外，她吐出一口气，很放松的模样。抬起头，她没有往回家的路上走，而是往她的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门铃声响起，苏匀哲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安妮塔，吓了一跳，「你怎麽会在这里？」
「你告诉过我你家在哪啊。」
「不、不是，我们不是才刚分开吗？还是说出了什麽事──」
「没有啦，我只是想问你吃晚餐了吗？还没的话我们一起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