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还他。」
伸手来的是靳渊,他的目的不是抓住唐柠,而是夺过她手中的钱包。见她躲闪,他下意识认定她心里有鬼,直接定了她的罪。
唐柠挑眉,将钱包向上抛起又接住,明知道靳渊有所误会也没解释,只问他:「凭什麽?」
「你拿人钱你还有理了?」
靳渊再次伸手欲夺,动作粗暴得换来唐柠嫌弃的一眼,眼明手快地躲闪开来,钱包仍旧稳稳当当地躺在她手中。
「道理?」目光轻蔑地扫过靳渊,最终停在沈安程身上,她再次启唇,似是对靳渊说,又似是对沈安程说,「我就是道理。」
扑面而来的张狂让靳渊下意识攥紧拳头。
他见过许多嚣张的人,那些人无一例外全被他踩在脚底下,唯独眼前这人,无论他如何打压,那股气焰始终不灭,她不可一世的理所当然,好像她生来应当如此。
不过区区私生女。
靳渊眯了眯眼,手指微动,心中所想还未付诸行动,落後他一步的沈安程忽然迈步上前,对着跪坐在地的男同学出声。「林航,过来。」
恰好将靳渊与唐柠隔开。
靳渊盯了沈安程的背影一眼。
沈安程似乎总在他有大动作前护住唐柠。尽管面上不显,偶尔也会露出嫌恶神情,身体仍会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他想,沈安程对他有所保留,他们之间绝非如他所言那般只是欺负与被欺负的关系。
拇指抚过乾涩的唇瓣,靳渊低声冷笑,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收手插入裤兜,向後退开一步,冷眼旁观起眼前一切。
沈安程没回头,但自打那声冷笑入耳,他便清楚靳渊没打算再插手管这件事。
收回落在唐柠身上的视线,沈安程侧过头,问林航:「钱包是你的吗?」
适才在巷子外,他们看到唐柠蹲在林航面前,说话的音调轻得听不清。巷内照不进阳光,阴暗潮湿,只能勉强看出她手中拿的是钱包,连样式都无从辨识。
靳渊心存偏见,加之唐柠的反应,让他早早认定她的罪。
沈安程却不这麽想。
脑海中停滞已久的时间在刹那倒回,女孩子纤瘦不高的身影穿梭在人影之间,每一次出手都是直冲要害,招招狠辣,然後她让人把对方倒立过来,零钱钞票从口袋中滚出,掉在对方布满眼泪鼻涕与鲜血的脸旁,女孩子接过同伴拾起的钞票与零钱,一步步走向他——
「是、是我的。」响在耳侧的声音,拉回沈安程的思绪,薄雾一般的画面陡然消散,时间重新凝结在此刻。
顿了下,沈安程又问:「钱也是吗?」
林航飞快瞥一眼面前的唐柠,视线在她手中的钱包停留,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愤慨,颤着声说了谎,「是我的。」
沈安程别过头,眸中掠过一抹讥嘲,默然不语。
没能瞧见他眼中的情绪,林航误把他的沉默当作鼓励。
本就不甘心总是被欺负的一方,在身後站着人的情况下,勇气凭空而生,林航一扫先前畏缩的姿态,冲着独自站在对立面的少女摊开手,压下胸中翻涌的激动与兴奋,顶着那张胀得通红的脸,理直气壮地开口:「把钱还我。」
他说的是钱而非钱包。
唐柠盯着他,胃里一阵翻搅。
许久未曾为谁挺身而出,以至於她忘记人原本就是这般卑劣的生物,帮助接受得理所当然,泼上污水、一脚踹开时也做得理直气壮。
真恶心。
连带着拿在手中的钱包也彷佛发出阵阵恶臭。
片刻的沉默过後,唐柠抬脚走近林航。她没有发火,抿唇一笑。
「还你吗?可以。」
少女清冷的嗓音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轻易灭了林航胸腔的躁动。
她把钱包往他眼前递了递,在他僵着手欲接过前打开,将之倒转,零钱叮叮当当滚落,钞票混着发票滑出,然後她轻轻「啊」了声,松开手指,钱包擦过他的指尖,直直落在纸钞与发票之上。
她一脚踩上去,抬眼看他。
「你倒是接好啊。」
眼底满是恶意。
林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重新弓起,他瑟缩着屈下双膝,熟练地做出求饶的姿态。「我、我错了,请、请还给我。」
他认错认得太过乾脆,唐柠顿时觉得没意思。
收回脚,她拿鞋尖踢了踢钱包,「你也滚。」
「是、是,这就滚。」林航卑微地收拾妥自己的东西,不属於他的钞票一张没敢动,抱着书包慌忙跑离。
他先前的言行举止,加上这会儿慌不择路地逃跑姿态,饶是心中再怎麽有偏见,靳渊也明白事情不如他先前的猜想。
既然错不在唐柠,林航又是这般卑劣的家伙,他也懒得探究其中的前因後果,转过身就走。直至巷口,他顿足回头,见沈安程仍站在原地没有跟上,他轻嗤一声,只当没注意到,迳自迈步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音於巷外呼啸而过的车声中。
没注意到沈安程还未离去,唐柠垂眼望地,嫌恶地拿鞋踩踏地上的纸钞,挣扎着是不是要把它们捡起来。
以前她从不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似这般令她恶心的东西,她都不愿拿手去碰,可现在情况不同,她寄人篱下,唐家父子不懂女孩子的开销大,每个月给的钱只有那些,她不屑也拉不下脸去要,地上这些哪怕恶心,好歹也是钱——
没等她做出决定,一直沉默着的沈安程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後悔吗?」
终於注意到沈安程没有离开,唐柠抬眼看他,淡声反问:「後悔什麽?」
「後悔帮他。」沈安程蹲下身子,一张一张拾起沾满脚印与灰尘的钞票,语带嘲讽地猜测起钱的由来,「林航被勒索,你出手帮他,顺带勒索对方,你不屑要这些钱,好心送给林航,林航却反咬你一口。」
一字一句,虽是猜测,却也说得肯定。
「你看,人心真脏。」
「他们不懂得心怀感激,比起感谢你,他们更怕你,同时也厌恶你。」
维持着蹲姿,他收妥钞票,在手上抖了抖,仰头看她,「你就不该帮他。」
唐柠没有接话,而是伸手去拿那叠纸钞。
沈安程脸上的平静撑不住了。
「你疯了吗?」捏住她拿过纸钞的手,沈安程气得眼睛泛红,「你就这麽缺钱?」
「缺啊。」见他这般,唐柠反倒笑了。
在他面前,她周身的刺收得乾乾净净,除了最初的半年与分开前那段时日,那些锋利的尖刺就再没对准过他。
有那麽一瞬间,沈安程心神恍惚,分不清现在过去,蕴含巨大痛楚的梦魇从未出现,他还是浦乡镇上不知世道丑恶的沈家小少爷,成日随在小南门萧爷的掌上明珠身旁,给她讲题、替她写作业,被她护在她的保护圈之内。
然而时光无情,他不再是天真的沈小少爷,她亦只是唐家的私生女。
沈安程收敛心神,松手退後。
他眼中的红丝已经褪尽,怒气一并消逝,整个人又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唐柠不知道他为何在短时间里改变态度,也无意探究,反正,她从没弄懂过他的所思所想。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你说比起感谢,他们怕我,也讨厌我。」她盯着他,在他情绪转变过後果断放弃先前没说出口的解释,问出重逢以来始终搁在心头的话,「那你呢?你也讨厌我吗?」
她也救过他,在许久之前。
沈安程闻言默然半晌,忽地扬唇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只余一片漠然。
「我恨你啊唐柠。」
也曾伤过他,在不久之前。
讨厌这种情绪於他而言太过轻描淡写。
他从深渊中浴血爬起,不是为了重返人间,而是拉着踩下他的人,一并坠落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