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以後,顾怀之遇到了今日的第二个难关。
周奂坚持要穿白衬衫出门,即便今天第一个行程就是海边,即便她说了很多遍去海边容易把衬衫弄脏,他依然坚持不肯把身上的衬衫换下来。
顾怀之拎着从他行李袋里拿来的白Tee坐在床边,双颊微鼓,睨着他的眼神有三分愠怒和七分无奈,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一张俊冷的脸上没什麽表情,望着她的眸里却有隐然的为难,眉宇间也泛着因这场矛盾而起的皱褶。
他不明白为什麽不能穿衬衫去海边,就像顾怀之也不明白他为什麽非得在大热天里穿着衬衫去海边。
「我们再不出门,到海边的时候就快中午了。」周奂启唇,本意是要劝她别再僵持,可那始终漠寒的声调怎麽听都像在责备。
听见这话的第一秒,顾怀之就是这麽认为的,她觉得周奂在责怪她,怪她无理取闹。
但气了两秒之後,她又想起先前要他不开心的时候可以试着对自己发脾气时,他陷入焦躁不安的模样。他连听见要他可以对自己发脾气都是如此抗拒,就只是听见便开始害怕自己会伤害她,想到这些,她就又气不下去了。
周奂从不怪她的,哪怕逼着他吃红萝卜的时候,哪怕那次没得到他的同意就让徐俊和姜哲留在家里吃晚饭,他都不曾责怪过她。
她知道,他会这麽说就真只是这麽想,怕两人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对峙下去,会把泰半的时光都浪费掉,最後反而让坏了她这趟出游的兴致。
顾怀之叹了口气,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软化了原先强硬的口吻。
「周奂,你可以告诉我,为什麽坚持要穿衬衫吗?」
周奂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不明白,看着她眼里渴望理解他的流光,薄唇紧抿得平直,幽黑的眸闪过了短瞬即逝的难堪。
为什麽坚持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穿着白衬衫?为什麽穿着衬衫後又坚持要把每颗钮扣都扣上?为什麽明明没有近视却还是带着一副无度数的细框眼镜?
这些问题,姜哲问过、徐俊问过,现在顾怀之也问了。
「因为……」男人黯下眼,嗓调哑的像是被萧瑟秋风刮过,语声尽是寒凉。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把自己装扮成这样,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只有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念过书的知识分子,才不会被这个社会睥睨得一无是处。
只有这样做,他才有办法继续在这个世界里存活,不需要害怕走进人群时会被一眼看穿他身上那张永远再也撕不掉的标签,不需要担心处在人潮中会看见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惊惶。
只有把自己装扮得人模人样,才不会让人知道他曾手染血腥,才不会让人知道他来自地狱。
顾怀之看见了他眼底漫漶而至的痛苦,看见了那抹在大雪中央孤苦无依的身影,看见他蜷缩在一片苍茫之中杳然绝望地颤抖。
所有她的世界里再平凡不过的举措,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再平凡不过的言语,对他而言都是渺远而不可及的。
周奂从来没有体会过平凡。
他不会笑,因为他不晓得什麽样的情绪是快乐;他不会哭,因为他害怕眼泪等同於不幸;他不敢发怒,因为他畏惧自己血液里承继了他父亲的残暴,畏惧自己为所爱之人带来同样的轮回,畏惧那场恶梦就是他永无止尽的一生。
他从来就不曾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平凡人,所以才努力装作平凡的样子,努力假装这个世界已经重新接纳他。在他假扮成没有丝毫污点的模样、在他假装自己是如此纯白无瑕的前提之下,他才认为自己有资格被世界接纳。
他什麽都没说,可是她却什麽都听见了。
她听见了他的无助,听见了他的莫可奈何,听见了他揄谑的自嘲,也听见了他漫着哭腔的嗤笑,全都听见了。
所有的平凡对他而言都是奢求,所有的平凡对他而言都是伤害。
光是一个早上,她已经狠狠地挖开了他结了痂却永远癒合不了的伤口好几次,替他擦防晒乳、要他换下衬衫,甚至过去好多好多她不曾发现他眼神改变的举动和言语,都一而再地剜剐着他那颗破碎到只剩下腐烂的心脏。
他的心已经没有鲜红的生机,汩涌而出的都是暗色的脓疮,是象徵死亡的黑。
她得让他活过来。
「周奂。」
顾怀之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到了嵌在墙上的落地长镜前,垫起脚尖将手里衣服贴到了他胸前,柔声轻道:「你看,我今天穿了白色的上衣,如果你也穿了白色的T-Shirt,这样看起来我们是不是很相配?」
听见她的声音,周奂回过神,缓慢地抬起眼。
镜面里他们相依而站,她身上是一件胸前有着草写英文字母的白色短Tee,衣摆随兴地扎入了牛仔短裤里头,而他的身上贴着她十分钟前坚持要他换上的纯白上衣,下身是平时贯穿的深蓝色西裤。
这样……很相配吗?
他凝着这画面,没有答案。
「周奂,我们这样穿,别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我们是男女朋友了。」
柔软甜腻的嗓音持续缭绕耳畔,镜子里那好看的眼眸闪耀着光芒,唇边挂着他一向最喜欢看见的笑容。
这样穿,别人都会知道他和顾怀之是男女朋友,会觉得他们很相配,是吗?
他和她,黑和白,暗和光,也可能相配吗?
「周奂,好不好?就一次,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以後就不勉强你了。」顾怀之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撒娇地蹭着,央求的眼神如湖光粼粼。
他垂眸望向她,挣扎了几秒,最後还是给了一声:「嗯。」
……
两人开了三十分钟的车到了海边,时间已经是将近十点半。
今天的天气依旧晴朗,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万里之内没有半朵云白,太阳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来得辣烈,气温也是蒸热,但好在空气中的湿度并不高,伴着扑面而来的海风,感觉还称得上是舒爽。
担心晒黑的女人在车上又补了一次防晒乳,下了车之後也穿上了薄外套遮阳,除此之外,她还塞了一把伞到周奂手里让他替两人撑着,把毒辣的紫外线遮了大半。
走了一小段路进入沙滩後,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在上头嬉戏打闹的人群,由於是暑假期间,来访的多半是学生族群,掺入几些带着小孩出游的家庭,整片海岸充斥着各种清朗笑声。
两人寻觅了一会才找了一把没人占据的遮阳伞,落脚之後,顾怀之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海景,又把镜头切换成前置镜和周奂拍了几张自拍。
照片拍得差不多之後她便拉起他的手,笑着提议:「周奂,我们去踩踩浪好不好?」
天气很热,她脚上又穿了凉鞋,一路走来,滚烫的沙子灼得她脚边的皮肤都有些红,加上刚才拍照时看见有几对学生情侣在水边追逐打闹得挺开心的,让她兴起了想和这男人一同踏浪的念头。
周奂皱了下眉,「脚会湿掉。」表情和口吻都是敬谢不敏。
不只脚,浪花还会溅湿身体,那画面和感受光用想的就让他恶心。
看见这表情,顾怀之明白他抗拒为何,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却也没表现在脸上,只是提了提嘴角,换了另一个折衷的提案。
「那,我可以过去踩一踩再回来吗?不会走太远,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周奂不想扫兴,说了声好,放手让她去了。
他在伞下坐了下来,视线系於在浪岸交界处的女人身上。
小姑娘低着头,专心地追逐着一波又一波拍打而来的碎花,时而疾走,时而跳跃,脚步轻盈灵巧,唇边笑靥倩兮。
金黄色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在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上,光亮折射後在她身边散成了澄暖的光圈,海风徐柔拂起了颊边的丝缕,衬着蓝天与碧海,画面近乎虚幻。
她是光,是暖,是爱,是希望,是这世间所有美好的总和。
她就是他的人间。
他可以什麽都不要,但唯独顾怀之不能。
她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心跳,是他的呼吸,是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