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严立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答应立言这麽疯狂的点子,放下医院、集团、家人,两个超级大忙人跑到拉拉山上露营!
「怎麽样?不赖吧?」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整顿营地、搭好帐篷,他一身轻便,脸上满是神气的邀功,就像那时在燃烧人营地一样,他靠口才,替两人换来第一顿免费餐点时一模一样的神情,多久⋯⋯没见到他这股得意到欠扁的神气?
这就是他最後的要求?她暗自翻白眼,当他们还是青少年吗?不如跟她去打十天内观,对吊儿啷当的凯子都有好处,对偏执又自以为是的严立言,搞不好还更有效!
他观察着她脸上复杂的神色,撇嘴笑:「怎麽?不是五星级酒店,失望了?」
他总是知道怎麽刺激她,不管什麽情况。她刻意绕设备齐全的帐篷一圈,虽不是五星级酒店,但绝对是五星级帐篷了,她都可以想像严立言助理接到买帐篷这样的任务时的表情了。
「不赖,但是⋯⋯只有一顶帐篷?」
他促狭一笑,「原来不是失望,而是害怕?」
她还没来得及想到反击之词,他拉开帐篷拉链,露出左右两边的独立空间。「一人一间,省得你抢我睡袋。」
这是两人间的老笑话了,高中时两人常去湖边露营,他总是设备齐全、计划缜密,而她随兴所至、随遇而安,有次遇上下雨,她忘了带防水的背包罩,把自己的睡袋弄得湿哒哒,根本用不了,他藉此教训她的大意,像个小老头一样,她憋了整路,最後想出一个报复之计——抢走他的睡袋。很幼稚,但也很痛快,那时的他就已经像现在,无条件的包容着她的任性,那时的他们,还只是至交好友。
「嗯哼。」她眼睛一溜,先行钻进右边那间房间:「我眯一下,午餐煮好再叫我!」
「等等,露营讲究的是分工合作,帐篷是我搭的,午餐该换人负责吧。」
她声音含糊地从帐篷里传出:「行啊,你找找那间外送愿意送上山,我负责打电话。」
「严立丰,你这是赖皮!」
话虽然听起来不满,但等她认真的补完值班一整夜的眠後爬出帐篷,他已经准备好热腾腾的一锅蔬菜炖肉,还开了瓶上好年份的罗希尔德等着她。
「哇。中午就开喝,岂不是真要我睡上一整天?」
「那就睡吧,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彻底放空休息的。」
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总是让她措手不及,他递上与营地风格不搭配的水晶酒杯,两人并肩坐在山崖边,看着云雾环绕的中央山脉,安静得彷佛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我看你是要弄垮自己,白天在总部实习,晚上还回医院值班,二选一,对你来说就这麽难吗?」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她最近也确实累坏了,就算不回医院值班,她反正也睡不着,整夜整夜的躺在床上,想着他那让人猜不透的盘算,想着他和伊莲娜即将成为夫妻,想到他即将离开台北,止不住的感觉被遗弃,不管怎麽谴责自己感情用事,也无法止着这些漫无止境的念头。
「真的不介意我睡整个周末?那你要干嘛?大费周章到山上来?为了吹吹风看看风景?」
他为她盛了一盘香味四溢的炖肉,看着她吃了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才回答:「本来有很多计画,一起去摘水蜜桃、拜访有机茶园、品嚐活鳟鱼⋯⋯但刚刚看你一秒钟入睡,能够让你好好的睡一觉,再精彩的计画都不值一提。」
「哪有那麽夸张?我实习时还有一个礼拜没睡觉的纪录呢!」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这麽耗损自己。」
「说得好像我是故意这麽做好让你心疼的。」
他叹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就是问题所在,别有目的的去伤害自己,也好过不清不楚的,赔上了自己。」
她假装津津有味的埋首餐盘。
他却什麽都不吃,只是静静的啜饮红酒。
「殷子恺难道都不会关心你吗?」
她突然想起这个礼拜凯子留下无数个言要求见面,还慎重其事地说有事商量,她不是忘了回就是随手回:「正再忙,再说。」
在严立言的计画里,殷子恺只是在他缺席时,逗她开心的角色,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这麽不在意?
看着她,他一语道破:「恐怕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关心起吧?只要不愿意,你一点机会都不会给人。」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大学那时你突然跑去燃烧人,要不是我跟你同学打听到消息,也不会想到你胆子这麽大,跑到那个嬉皮大本营,一开始你还不高兴我非要跟着。」
那一年夏天,她在严家的大宅里,重新认识改名为「严立言」的他。
燃烧人庆典里再怎麽疯狂都不为过,跟着你围着营火跳亚马逊土着舞,抽着大麻的人,平时可能是矽谷的精英,誓言跟全营区男人睡一觉的舞娘,可能是华尔街某个顶尖的理专⋯⋯
比起来,她偷偷喜欢的好朋友为了钱,突然变成自己的叔叔,好像也不是什麽惊世骇俗的事情,这是她那时想要独自前往的理由,因为她需要这样的疯狂,没想到他玩得比自己疯,现在才明白,他比自己更需要疯狂。
「严立丰,你真是世上最可悲的天之骄女。」
面对她刻薄的指责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直到现在都还深深刻印在脑海,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可悲,所以她习惯封闭自己,这辈子只打开过一次,只为了一个人开启过,却遭到无情背叛。
不为了钱,不想要继承,那麽他确实没有留在严家的必要。
她放下清洁溜溜的盘子,往後一躺,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就算是最後的道别,也得不到阳光,这就是他们两的故事,爷爷当年一定是搞错了,说她的出生给家族带来好运,後来,她父亲不是一样早逝?她母亲,也没能活着看到她回来⋯⋯她一直觉得殷子恺认定自己会英年早逝可笑,但是她自己不也是如此?总觉得命运一定搞错了什麽,才会让她出生在这个家庭,给身边人带来这麽多错误的期待。
「难道你是为了我吗?」她喃喃问,声音再轻,她知道他一定会听见,也一定能理解。
「一开始只是顺从我母亲的打算,进了严家以後,慢慢明白你的处境有多困难,所以决定留下来。」
「我有什麽难?在哪里不能当医生?反正饿不死。」
「我回严家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母亲得了癌症,放弃自己最爱的音乐,终日在那个环境跟二房的人勾心斗角,对她的病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又不想让你知道,希望在你回来前帮你把接班之路铺好。」
她冷哼,感觉两人总像在无限回圈里一再的讨论这个问题。「说得好像我在乎似的。」
「你是不会在乎,但你会不甘心。」
没有人比他清楚严立丰是个多麽好强的人。
「你妈走了以後,我接手她的工作,巨象今天的一切,是你祖母、父亲、母亲用生命换来的,你不会甘心看见这一切落到二房手里,老头子的身体几年前就出现状况了,只是一直隐瞒着,若你一直不愿意回来,他不会勉强你,但也阻止不了董事会将大权交给二房,只是,他自己恐怕会比你更不甘心吧。二房这些年在外面做了不少让他失望的事,交给他们,还不如交给专业的经理人,这也是,他布置我这着棋的理由,我从来就不是为了继承权回来的,而是为了帮你们传承家族事业。」
「这些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却选择不告诉我?难道你以为我笨到无法理解?」
「我亲眼看到你母亲禁止你去非洲行医时,你有多难过,在你心里,还是有家族的束缚,我不希望加重那个束缚,我希望你能自由的决定,承担与不承担,即使决定要承担,那也是因为你想要,而且知道自己办得到,而不是为了家族和血缘。」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曾经说过你是最可悲的天之骄女,因为你从来没有体验过平凡人的亲情,即便如此,你的家人还是在重重限制之下,给了你最大的自由,出於这点,我敬重老头子,他一直阻止你母亲要你回集团的安排,不是因为他偏心二房,而是因为他了解对你来说,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大的幸福。」
「那现在呢?」
「你选择回来了,不是吗?别告诉我你回来前没想过会走上这条路?你比任何人都聪明,老头子与你母亲的盘算,你不可能猜不透。」
他说得对,她唯一看不透的人,只有他,因为她所有的理性在面对他时,都会当机,因为对这个人有着超乎常理的期待,即使是现在,当两人的命运走入困局时,她仍期待这个人会有办法解套。
「丽莎,我会让霍夫曼成为你最大的靠山,我,会是你最大的靠山。」他郑重承诺:「从今以後,你只管大刀阔斧的朝前迈进,不用害怕。」
她猛然领悟为何他要带她来露营,就像当年她什麽都没准备的去燃烧人一样,没有食物、没有装备,在禁止货币交易的庆典中,是他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带着她闯出一番天地。
他一直以来的莫测高深,其实都是为了给她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做出自己的决定。
眼前的天空虽然阴暗,但始终广阔、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