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走了应有的流程。
本来宁卫宣也以为,中了「醉生引」,怎麽也能审出些什麽来,可是一直到了傍晚都没有动静。到最後,就连被称为「狱里阎王」的审讯官都亲自出马。
却是收效甚微。
宁卫宣愈发觉得此事古怪,便让岑欢稍候,自己亲自进去查看了一番。
大理寺卿顾里早已经等在里面了,眉头紧锁,看样子情况并不好。宁卫宣目光一转,看到那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不禁心头一跳。
不愧是「狱里阎王」的手笔……
他虽心下有一分惊惧,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走到那血色的身影旁——那人一身衣裳还完好地穿着,可露在外面的皮肉已经可以见骨,而原本纯白如雪的衣衫已经浸了血,却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密密麻麻地交织而成,让人想不明白到底伤口在何处,又是什麽样子。
那人低垂着眼,看不出来是睁是闭。
宁卫宣拎了一旁的水桶,往他身上浇了上去。
「白衣人」本来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被他这麽一浇,颤抖着抬起头来。
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却平静如死水。
宁卫宣这才发现,那水还是热的,在这麽久之後还能感受到几分烫。
那想必,之前泼到这人身上的,定是滚开的水了。
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在他泼完这一桶水后,空气中那种淡淡的甜味又稍稍浓了一些。
似乎是察觉到他在想什麽,白衣人笑了一声,能听的出来是嘲讽,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声音低哑而气若游丝,却仍在发问:「宁少卿想知道这水是怎麽回事吗?」
宁卫宣看着他,不作回应。
因为他知道,这人会说下去的。
果不其然,那人继续说道:「这水是开水,没错……看到那边的空桶了吧……那还有一桶,全掺着辣椒水,倒在了我这两只手上……」
那两只手,从手腕到指尖,都被削去了皮肉。
「至於你手里这一桶……可掺了不少的蜜糖呢……」他轻轻地说——也许是因为没有力气了罢,「就那样泼到我身上……然後让他养的那些宝贝虫子……可能是蚂蚁吧——也可能是别的什麽东西……爬到我衣服里面……」
宁卫宣稳住心神,看向这个可怕的家伙。
「你到底是什麽人。」他冷声问道,「中了『醉生引』,又受了这麽多刑,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
「我是谁不重要……宁少卿,但是你得知道……」
宁卫宣听他说下去——
「想让你死的人……多得很呐……」
宁卫宣没有如他所想一样变了脸色——无论是目光还是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弧度,都没有一丝变动。宁卫宣与他对视着,许久,才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阁下在说什麽?我不过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又有谁会刻意针对我呢?」
「白衣人」也知道他在装傻,冷笑着道:「到底是怎麽个情况……宁少卿心里清楚……再不然,你身後的顾寺卿……应该也清楚吧?」
宁卫宣只是笑,就像他是真的无辜一样。他俯下身来,在「白衣人」耳边说了一句话:「至於顾寺卿……他也并不清楚罢了。」
宁卫宣不再理会这个人,拂袖而去,在走到牢房门口时,他忽然转过身来:「对了,还不曾请教,阁下贵姓?」
「白衣人」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像是快意。
「若是我说……免贵姓岑呢?」
宁卫宣心里有点乱。
他知道那个诡异的「白衣人」是故意说那句话扰乱视听的——更有甚者,他是为了用这拙劣的招数来让他们去猜忌岑欢。
——但是为什麽,是她呢?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游侠,唯一特殊的,不过是她的师承而已。若是想要膈应宁卫宣,大可用岑欢那位师父的姓氏,又何必揪着她这麽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中间人。
没错,随时可以替换。
这是他、大理寺卿顾里,以及那位江湖上的大人物之间定下的规矩。
中间人随时可以更换——在确认背叛的情况下,当然也可以杀掉。不过以她的特殊身份来讲,她当然不会死的。
那麽,他是想做什麽呢?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
宁卫宣心头不知为何一直在胡思乱想,他甚至没有看到不远处那抱着刀靠在墙上的水蓝色身影。
「宁少卿?」
宁卫宣愣了一瞬,脚步顿住。他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那清丽通透的女子。
——他不想怀疑她。
明明没有到那麽严重的地步,他却已经这样想了。
「宁少卿在想什麽?」
「不,没什麽。」宁卫宣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岑欢姑娘不是说要留在我这里麽?我这两天休沐,便先带你去我的住处安顿下来……」
岑欢点了点头:「好。」
宁卫宣看了她一眼,见她低垂着眉目,长睫在眼下投下两片薄薄的影,恰好盖住了眼底的神色。
「岑欢姑娘……有什麽想说的麽?」
「现在终於是我们两个人独处了。」岑欢深吸了一口气,「宁少卿,我想和你谈谈,关於那个人的事。」
她向他身後的牢狱示意。
宁卫宣看着她:「岑欢姑娘是说……」
「他和你说,他姓岑,是吧?」
宁卫宣觉得自己似乎是失语了,不然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怕,每一次都能点在他的要害上,让他感觉到像是自己表层的伪装被她撕开,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里面的那位「白衣人」也让他有过这种感觉,却远不如她所带来的强烈。
岑欢抬起眼看他,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她的眉目与神色依旧温和浅淡,却自带着几分凛冽意。她停在他面前,微微抬着头,几乎是一个呼吸相闻的距离。
「我来告诉你。尽管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那位名震江湖的『白衣盗圣』,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意气之争,以及那些风花雪月的旧事。」
「『白衣盗圣』有两个徒弟——一个是他,另一个,你也知道,是我。」
「师父不姓岑,但是死在他手中的妻子——姓岑。」
「那个人,」她顿了一下,终於把最後一句话说了出来——
「是师父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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